有一种寂静,是能杀人的。
当沈墨的意识从一片虚无的泥沼中挣脱时,首先攫住他的,并非对陌生环境的恐惧,而是这种足以令人发疯的死寂。
声音被抽走了。
不是万籁俱寂,而是更彻底的剥夺——连他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都只能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咚咚”声,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呼吸被压抑成细微的、需要刻意控制的气流,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稍重的喘息就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可预知的注视。
他花了足足三秒钟,才让视线在昏沉的光线中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极度违和的空间。
它拥有一个标准画室应有的一切——高挑的穹顶,几扇巨大的、本该透光的落地窗,数十个支棱着的空画架,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特有的刺鼻气味。然而,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破败、阴森的滤镜。穹顶角落结着厚重的蛛网,蛛丝在稀薄的光线下泛着灰白。窗户玻璃被厚厚的、混杂着不明污渍的灰尘覆盖,只有几缕顽强些的光线得以穿透,在漂浮着无数尘埃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昏沉而模糊的光路。
那些画架,木质斑驳,带着潮湿腐朽的痕迹,像一片沉默的、畸形的墓碑林。每一块绷紧的画布都苍白得刺眼,空洞地迎接着什么,像一张张等待被填满的、没有灵魂的脸孔。
而最令人不适的,是正对着所有人的那面墙壁。
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泼洒、流淌,最终凝固成一种暗沉的、近乎发黑的褐红色。这些液体构成了几行歪歪扭扭、笔画间充斥着一种狂乱恶意的文字:
【画室规则】
1. 完成你的画作。
2. 保持专注。
3. 评价时间前,不得离开画架。
文字本身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像是有无形的蛆虫在底下爬行。
沈墨感到胃部一阵紧缩,喉头泛起酸水。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手边。一个简陋的木制调色板,边缘沾染着陈年累月的色彩污垢,但板面中央,却只有一种“颜料”——浓稠、猩红、甚至还在微微荡漾,散发着新鲜血液独有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的腥气。这气味与松节油、霉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独属于此地的甜腥空气。
“这……这里是哪里?有人吗?救命!”
一个带着明显哭腔的女声打破了凝固的恐惧。那是个穿着米白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女性,妆容精致,但此刻眼线已被泪水晕开,形成狼狈的黑晕。
“恶作剧!这一定是哪个王八蛋的恶作剧!”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猛地挥舞着手臂,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但他嗓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我警告你们!这是非法拘禁!”
他的怒吼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空洞而滑稽。
“放我出去!!”西装男似乎被彻底逼疯了,他不再满足于叫嚷,而是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低吼着,用尽全身力气,侧身狠狠撞向那扇唯一紧闭的、看起来并不算结实的木门!
“砰——!”
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心脏上。
然后,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男人的动作僵在原地,保持着肩撞的姿势。下一秒,令人灵魂战栗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身体,从接触门板的肩膀开始,如同被投入超强腐蚀性液体中,迅速消融、瓦解。那不是燃烧,不是破碎,就是最纯粹的“抹除”。皮肤、肌肉、骨骼……所有构成他存在的物质,都在无声无息中化为虚无的粒子,迅速蔓延至全身。
没有惨叫,没有留下丝毫灰烬。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彻底“擦除”了。
“啊——!”职业女性发出了短促到极致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蜷缩起来,抖得如同筛糠。
“呕……”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年轻小伙直接瘫软在地,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处迅速洇开深色的水渍。
恐慌如同实质的瘟疫,在十几个幸存者中疯狂传播。
沈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扇吞噬了一条生命的、此刻显得无比诡异的门。他背脊发凉,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衬衫。他用力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尖锐的痛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那甜腥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也就在他精神高度集中的这一刻,他眼中所见的世界,悄然发生了变化。
空气中,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如同最精细的铅笔素描线般的轨迹。它们泛着微弱的、非自然的冷光,缠绕在每个幸存者的手腕、脖颈,如同操纵木偶的透明丝线,而丝线的另一端,则牢牢连接着他们各自的画架,以及那面散发着不祥波动的诅咒之墙。规则的文字上,这些“规则线”密集得如同无数黑色蚕丝缠绕成的茧,能量在其中不安地涌动、流转。
“规则三,评价时间前,不得离开画架。”
一个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冰冷质感的声音,从画室最昏暗的角落传来。这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弥漫的恐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沈墨的心脏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那是一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人。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身形挺拔如松,静立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他看起来异常年轻,但那双眼睛——沈墨对上了他的视线——却幽深得如同古井,看不到底,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慌乱情绪,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观察与分析。
更让沈墨心惊的是,这个男人周身缠绕的“规则线”,与其他人截然不同。不是那种纤细的、操控意味明显的透明丝线,而是更为古老、坚韧、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线条。但这些银灰色线条,绝大多数都已经断裂,残丝垂落在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像一尊从古老战场上归来、布满裂痕却依旧屹立的神祇雕像。
顾临渊。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突兀地出现在沈墨脑海。
男人没有理会众人聚焦过来的、混杂着恐惧、怀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目光。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再次掠过墙壁上的血字规则。
“他触犯了离开画架范围的禁令。”顾临渊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地陈述,“规则只明确规定了‘完成画作’,但自始至终,没有对‘画作’本身做出任何定义。也没有明确规定,必须使用调色板上提供的‘颜料’。”
他拿起自己画架上唯一的一支工具——一支最普通不过的2B铅笔,迈步走向那面诅咒之墙。
“他……他想干什么?”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破坏规则我们都会死的!”
“快拦住他!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幸存者们骚动起来。
“都给老子闭嘴!”
一声如同炸雷般的低吼,猛地镇住了骚乱的场面。说话的是个身材极其高壮、留着板寸头的男人,他穿着紧身背心,裸露的手臂肌肉贲张,眼神凶悍得像一头被侵占了领地的豹子。他叫秦烈,像一座铁塔般矗立在自己的画架后,双脚如同生根,稳稳站在阴影之内。
“吵什么吵!想活命,就动动你们那生锈的脑子!不然就乖乖等死!”秦烈的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威慑力。
顾临渊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他举起铅笔,笔尖悬在那些蠕动着的血字上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落下!
铅笔划过粗糙的墙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沙沙”声。他画的不是任何具体的形象,而是一些奇怪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几何符号,流畅而精准的线条。这些银灰色的铅笔痕迹,在沈墨的眼中,正以一种精妙绝伦的方式,精准地切入血色规则能量最密集、也是最脆弱的节点!
他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外科手术,用铅笔作为手术刀,解剖着这个空间的“规则尸体”。
“覆写它。”顾临渊头也不回,声音依旧冷静,“用我们自己的‘理解’和‘定义’,去覆盖它强加给我们的‘规则’。”
沈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他看懂了!顾临渊不是在胡乱涂鸦,他是在用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更高层级的“逻辑”,直接攻击这个诡异空间的底层代码!
然而,力量不够。铅笔的痕迹太浅,太容易被覆盖。银灰色线条延伸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血色规则自我修复和反扑的速度。墙壁上的血色仿佛被激怒了,蠕动得更加剧烈。
“不够……这样不够……”沈墨下意识地低语出声。他看到那些勇敢的银灰色线条在艰难地推进,但后继乏力。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画室。画架、画布、调色板、血颜料……全都是陷阱的一部分。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自己的脚上——他穿着一双普通的运动鞋,鞋带是那种特制的、内嵌了柔韧铜丝的款式。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猛地蹲下身,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解下了两只鞋的鞋带。他站起身,在所有人或惊疑、或恐惧、或麻木的注视下,快步走到顾临渊身边,将鞋带递了过去。
“这个……”他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颤抖,听起来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里面的铜丝……导电性更好,或许……能当笔尖用?能刻得更深……”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低下头。
顾临渊刻画的动作停顿了半秒。他的目光先是掠过那双递过来的、白皙却指节分明的手,然后落在那卷闪烁着独特金属光泽的铜丝上,最后,缓缓抬起,落在了沈墨的脸上。
那眼神极深,像两口望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仿佛有暗流汹涌。沈墨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皮肤上的细微触感,冰冷而锐利。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顾临渊什么也没问。他伸出两根手指,夹过了那卷铜丝。两人的指尖有了一瞬间的接触。
冰冷。干燥。
就在接触的刹那,沈墨感到眉心微微一胀,他那名为“全局构图”的能力被动触发——眼前的景象瞬间破碎、重组!残破的哥特式殿堂、倾覆的黄金天平、一本在无尽的数据洪流中疯狂翻飞的黑色画册……无数模糊而破碎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画册扉页上一个潦草却无比熟悉的签名上……那是他自己的笔迹!
幻觉一闪而逝。
顾临渊已收回手,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熟练地将铜丝缠绕在2B铅笔的顶端,制成了一支简陋却无比实用的刻笔。他转过身,再次面向墙壁,将新的“笔尖”抵在墙上。
“嗤……”
这一次,声音截然不同。是金属刮擦硬物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随着他的动作,墙壁上被刻下的痕迹变得更深、更清晰!银灰色的线条不再仅仅是干扰,而是开始以一种坚定而强势的姿态,覆盖、取代那些血色的诅咒文字!银光稳定地闪烁起来,与血色规则形成了鲜明的对抗区域。
“他、他们……他们真的在修改规则……”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青年,林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最初的恐惧已经被一种近乎狂热的求知欲所取代。他紧紧盯着墙面上每一个符号的变化,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规则线的边缘。
而那位看起来温婉柔和的年轻女子,苏婉,依旧靠在自己的画架上,脸色苍白如纸,但她不知何时已经将晕倒的老太太扶到了相对舒适的角落,并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条干净的手帕,紧紧攥在手里。她的目光在顾临渊、沈墨、以及另外几个明显处于崩溃边缘的人身上快速移动。
墙壁上的对抗达到了白热化的顶点。血色与银光如同两条绞杀的巨蟒,剧烈地闪烁、碰撞。整个画室开始轻微但清晰地震颤起来,头顶有陈年的灰尘和细小碎屑簌簌落下。
幸存者们惊恐地环顾四周。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重到极致、仿佛直接源自深渊的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嗡鸣消失了。震颤停止了。
墙壁上那场激烈的光影战争,分出了胜负。
那些狰狞的血色规则文字,迅速失去了光泽和活性,大片大片地剥落、淡化,彻底消散无踪。只留下顾临渊用铜丝笔刻下的那些银灰色符号与线条,如同某种失落的古老铭文,深深地烙印在墙面上,散发着稳定而冰冷的辉光。
【画室规则】,被成功覆盖了。
短暂的、压抑的欢呼和啜泣声在画室里响起。
然而,沈墨和顾临渊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放松。
几乎在血色规则彻底消失的同一瞬间,异变再生!
每个空白画架的上方,空气扭曲、荡漾起来。紧接着,一个模糊的、不断扭曲变幻的、纯粹由更深沉的阴影构成的“人形”,凭空浮现出来。
它们没有五官,没有实体,但一种名为“审视”的、冰冷彻骨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画室!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之火,被这无形的寒潮瞬间扑灭。
评价,开始了。
而这些无声的、诡异的“评价者”们,那没有眼睛的“视线”,在扫过所有幸存者一圈后,齐刷刷地,首先投向了墙边那两个“篡改规则”的“异常点”——
顾临渊,以及,提供了关键“武器”的沈墨。
沈墨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针,牢牢钉在了自己身上。与此同时,他手腕内侧骤然变得滚烫,一道红银交织的藤蔓状烙印,无声无息地浮现。
顾临渊缓缓转过身。他的动作依旧沉稳,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沈墨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脚下微动,以一种看似不经意、却无比精准的姿态,将大半个身体挡在了沈墨与最近的那个“评价者”阴影之间。
他的身形并不比沈墨宽阔多少,但那个姿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本能的守护意味。
他抬起眼,毫无惧色地迎向那无数道无形的、冰冷的审视,平静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画室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现在,来评价‘我们’的画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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