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沉重的、布满不明污渍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精、汗液和霉味的浑浊空气如同实质般撞了上来。沈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腾。
“乌鸦酒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和压抑。空间狭长而低矮,天花板仿佛随时会塌下来。仅有几盏挂在墙壁上的油灯提供着照明,灯芯噼啪作响,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影般的光晕。大部分角落都沉在浓稠的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到一些人形的轮廓,以及偶尔闪过的、如同野兽般警惕反光的眼眸。
他们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引起了细微的涟漪。低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从阴影中刺来,冰冷地刮过他们的皮肤。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评估——评估威胁,评估价值,评估能否吞噬。
顾临渊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他径直走向吧台唯一一张空着的、布满划痕的木桌。秦烈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警告般的哼声,像一头护崽的雄狮,用凶狠的目光逼退了几个蠢蠢欲动、眼神不善的家伙。苏婉搀扶着那位精神恍惚的老太太,尽量让她靠墙坐下,林辰则飞快地扫视着环境,手指在虚拟界面上记录,而李媛几乎要缩到秦烈的背后。
吧台后面,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只剩一只眼睛的酒保,正用一块黑得发亮的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同样污浊的玻璃杯。他的动作机械而精准,独眼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顾临渊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直接亮出了手腕上那个红银交织的烙印。
“情报。”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酒馆里清晰地传开。
酒保擦拭的动作顿了顿,独眼瞥过那烙印,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怜悯,最终归于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
“‘契约烙印’……”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木头,“‘秩序之塔’的猎犬们最近鼻子很灵。想知道什么?”
“‘灯塔’,‘秩序之塔’,还有这个。”顾临渊点了点自己的手腕,言简意赅。
酒保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问题像刀子,一刀见血。但在蜃楼坊,刀子也是要钱的。”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三个问题,三十年‘时间’。或者……”他浑浊的独眼像探照灯一样在几人身上扫过,“用别的东西抵。”
三十年!沈墨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仅仅是几个问题的答案,就要付出一个人近三分之一的寿命?这里的法则残酷得令人窒息。
顾临渊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平静地反问:“你想要什么?”
酒保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沈墨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沈墨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开了外壳,露出了某种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内里。“这小子……身上有股特别的味道。”他咂咂嘴,像是品味着什么,“第一个问题,用你们身上一件‘带着强烈执念’的物品换。第二个问题,回答我一个问题,必须说实话。第三个问题……替我跑个腿,送个口信。”
以物易物,回答问题,跑腿送信。这比直接索取时间显得更……人性化?不,沈墨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在这种地方,任何看似温和的交易背后,都可能藏着更深的陷阱。
顾临渊几乎没有犹豫,从怀中取出了那本将他拖入这个深渊的无字黑皮画册,轻轻放在了吧台上。画册的封面在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酒保的独眼在看到画册的瞬间,瞳孔微微收缩。他放下破布和杯子,伸出干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画册的封面,仿佛在触摸某种神圣或禁忌之物。“‘观测者’的印记……”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迅速将画册收起,塞进吧台下面,“‘灯塔’,是个传说。据说是一群不肯认命的疯子,妄想找到回廊的尽头,带所有人‘回家’。行踪诡秘,被‘秩序之塔’视为头号异端,见面格杀勿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秩序之塔’,是这片蜃楼坊和附近十几个站点的实际掌控者。他们信奉‘精英生存’,制定规则,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手段酷烈,最好不要招惹。”
第一个情报就如此沉重。他们不仅卷入了一个庞大的未知世界,还莫名其妙地和一个被通缉的“传说”,以及一个强大的统治者站在了对立面。
“该我了。”酒保的独眼再次锁定沈墨,目光锐利如钩,“小子,告诉我,你能力的‘源头’是什么?我指的不是表象,是它最初诞生的地方。”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沈墨记忆的锁孔,却拧不动。他脑海中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雾,以及那些偶尔闪过的、无法理解的破碎画面。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心虚,仿佛自己偷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干涩。他无法说出那些关于创造、关于顾临渊的模糊感应,那太荒谬,也太过危险。
酒保盯着他,足足过了五秒钟,才嗤笑一声,移开了目光。“不知道?有意思。有时候,无知反而是种保护。”他算是勉强认可了这个答案,转向第三个条件,“去‘徘徊广场’,找一个叫‘锁匠’的老家伙。告诉他——‘乌鸦’说的,‘钥匙’已经出现了。”
他拿出一枚触手冰凉、造型像一片扭曲乌鸦羽毛的黑色金属令牌,推到顾临渊面前。
顾临渊接过令牌,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寒意。“现在,回答第三个问题。‘契约烙印’。”
酒保用独眼示意了一下他们的手腕:“那东西,是回廊对‘异常联结’的标记。拥有它,你们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会被系统‘特别关注’,以后的‘房间’会更难熬。但它也像一把双刃剑,可能会给你们打开一些寻常打不开的门。至于‘秩序之塔’为什么追着它不放……因为它代表着‘不确定性’,代表着可能颠覆现有秩序的力量。它既是诅咒,也是……门票。”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通往更高层次,或者,更早毁灭的门票。”
三条情报,像三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不仅要在诡异的副本中求生,还要在这个危机四伏、势力盘根错节的玩家社会里挣扎求存,而他们身上,还带着一个如此显眼且招祸的标记。
就在气氛凝重得几乎要凝固时,酒馆那扇破旧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撞开了!
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光线涌入,勾勒出门口一群穿着统一黑色制服、袖口绣着刺眼金色天平图案的身影。为首的,正是那个笑容虚伪的“财神”。他依旧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仿佛不是闯入者,而是来参加一场优雅的沙龙。
“看来我亲爱的债务人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信息巢穴。”财神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圆滑,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墨身上,仿佛早已锁定了他。“不过,在蜃楼坊,享受了服务,总是要结账的,不是吗?”
他身后一名面容刻板的护卫上前一步,手中托着一个闪烁着幽蓝符文的水晶板。光芒投射到空气中,形成清晰的光幕,上面是沈墨的影像,以及一行冰冷的文字:
【债务追缴令】
债务人:沈墨
事由:自愿承担关联目标“编号734”(老太太)之惩罚性债务
应缴:时间,一百个单位
状态:逾期,即刻强制执行
一百天?!不是之前说的十倍,十天吗?
沈墨的血液瞬间冷了下去。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从一开始,那个老太太的偷窃,到“财神”的及时出现,再到所谓的“惩罚”,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找一个合法的借口,将他们,尤其是拥有“契约烙印”的他们,与“黄金交易所”捆绑上债务关系!而债务的金额,完全由这个“债权人”随意定义!
“财神”脸上的笑容扩大,像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看来沈先生暂时手头不便。没关系,我们交易所一向以人为本,提供多种还款方案。比如……劳务抵债。我们旗下有一处‘遗忘矿坑’,正缺些人手。虽然环境艰苦了些,但工作一百天,债务就能一笔勾销。”他话语里的诱惑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威胁。谁都知道,被“黄金交易所”送去“矿坑”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他身后的护卫们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面无表情地向前逼近,手中出现了闪烁着电火光的拘束器械。
秦烈发出一声低吼,猛地踏前一步,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挡在沈墨前面,拳头捏得骨节发白,眼中燃着暴怒的火焰。“谁敢动他!”
苏婉脸色苍白,却坚定地站到了沈墨另一侧。林辰迅速收起记录界面,眼神警惕。连精神恍惚的老太太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发出不安的呜咽。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引爆了整个酒馆,阴影中的看客们纷纷后撤,生怕被波及,但他们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嗜血的兴奋。
顾临渊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全局的沉稳。他将那枚乌鸦令牌不动声色地收入怀中,目光平静地迎向“财神”。
“他的债,我来付。”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财神”挑了挑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顾先生果然重情重义,令人敬佩。不过,根据交易所规定,担保人需要承担额外的风险溢价,比例为百分之五十。所以,您需要支付的总额是……一百五十个单位时间。您确认吗?”
一百五十天寿命!这是一个足以让普通人元气大伤甚至濒临死亡的巨大数字!
酒馆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就连那些亡命之徒,也被这个数字震慑了。
顾临渊没有回答,只是直接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伸向那个拿着古怪吸附仪器的护卫。他的表情依旧淡漠,仿佛即将被抽取的不是生命,而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沈墨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他几乎要冲口而出阻止他。他不值得顾临渊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护卫手中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如同水蛭口器般的吸盘,缓缓靠近顾临渊手腕上那道象征着联结的烙印……
就在吸盘即将接触皮肤的刹那——
“呵……”
一声慵懒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嗤笑,从酒馆最深处、也是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里传了出来。
“真吵啊……”
“一群鬣狗,围着几块骨头汪汪叫……”
“还让不让人……好好喝酒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角落里,一个原本瘫在桌子上、像是醉死过去的身影,慢悠悠地、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子。他穿着一件沾满污渍的破烂长风衣,头发油腻杂乱,遮住了大半张脸。手里还抓着一个快空了的酒瓶。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用那双仿佛永远睡不醒的、蒙着醉意的眼睛,扫过“财神”和他那一群杀气腾腾的护卫。
然后,他抬起拿着酒瓶的手,醉醺醺地指向“财神”,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无邪的抱怨:
“喂,那个穿得人模狗样的……”
“你,和你带来的这些吵家伙……”
“现在,立刻,马上……”
“给我滚出去。”
酒馆里死一般的寂静。
“财神”脸上的完美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不知死活的醉汉,语气危险而冰冷:“哪里来的醉鬼?不想死就滚开,否则……”
“醉鬼?”那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他猛地抬起头,胡乱拨开遮住眼睛的乱发,露出了他的整张脸——以及那双,此刻清澈得吓人、没有丝毫醉意,只有一片纯粹、疯狂、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的眼眸!
“我?”
他歪了歪头,对着“财神”露出了一个极其夸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充满了恶意与嘲弄的笑容。
“你们可以叫我……”
“小丑。”
当这两个字落下时,整个“乌鸦酒馆”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财神”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身后那些原本杀气腾腾的护卫,动作僵住了,眼神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恐惧,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阴影里传来酒杯摔碎的声音,以及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小丑”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晃了晃酒瓶,将最后一点残酒倒进嘴里,然后随手将空瓶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张开双臂,像个即将开始表演的艺术家,用一种咏叹调般的声音,对着一片死寂的酒馆宣布:
“现在,演出开始了。”
“而第一幕就是……”
“清理舞台。”
他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刀锋,落在了“财神”一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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