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裙下之臣

郁安从理政殿出来后,径直就回了无云宫。

之后几日,他没再见过礼肃。

以往恨不得日日相见的两人,如今竟然好几天没来往。

郁氏已听说了送还质子的事,没表现出异样,为对着窗外走神的儿子披上一件外衣。

瑟瑟秋风吹动枯枝,送还质子日子一天天近了。

离别的前一天,郁安去了礼肃的小院,却只看见将大小行囊罗列规整的朝白。

见着郁安,朝白急忙行礼,“小殿下。”

郁安还未开口,他又嗫嚅道:“公子不在宫中,若是殿下着急,晚间公子回来,我再让他来找您。”

对方避而不见的意图太明显,郁安默然。

“不必了。我来过的事,也不必对他说。”

留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虽然说了不必,但半夜听见敲窗声响时,郁安还是倏地起身,急步来到窗前。

推开窗,礼肃就站在檐下,眉目柔和,沐着月光。

“阿郁。”礼肃声音温柔。

这人一言不发就答应了回去,多日来态度冷淡,而今又站在郁安面前,若无其事叫他“阿郁”。

看郁安撑着窗不语,礼肃笑意散去,迟疑片刻,问道:“阿郁生气了吗?”

郁安回道:“生气了。”

“是我不好,”礼肃抬眸看他,“不敢见你。”

即使背光,他的眼眸依旧透亮,纤长的睫羽也像是有生命般,揉着无措和焦躁。

众人常夸郁安的皮相,郁安却觉得他们瞎眼,礼肃才是那个百里无一的美人。

想到明日就要远行,这人大半夜还到处乱跑。

郁安支着窗户,骂他:“你太笨了。”

礼肃从善如流:“嗯,是我太笨。”

他态度实在纵容,郁安心中遏制不住的怨念突然就消散了。

这一晚,他们隔着窗户说了很久的话。

从幼时趣事说到当今时事,眼见星月位移、天色将明,郁安让礼肃快点回去休息。

礼肃不会拂他的意,答应回去了。

但清晨来临的时候,礼肃打开院门,看见了披着斗篷的郁安。

一夜未眠的两人彼此对视。

郁安说:“我只送你到宫门前。”

礼肃同意了。

他要带回麟茂的行囊,比昨日郁安撞见的还要少,应该又被扔下了一些。

无用的东西会被丢弃,无用的人也是吗?

东西太少,朝白一人都拿得下。

他双手不空,但在郁安过来帮忙的时候,还是急忙推拒。

“小殿下和公子一起走就好,我可以的。”

朝白表现得很坚决,郁安不再勉强,走回了礼肃身边。

两人并肩同行。

这是难得的晴日,两侧幽深的宫墙伫立,彼此无话的时光里,两人的眼角余光都是深红的墙面。

分明每走一步都踩着阳光,郁安的心却不住下沉。

他看向礼肃,率先打破沉默:“此行艰险,你要小心。”

礼肃读出他眼中的隐忧,眸光微动,回道:“我会的。”

郁安视线未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阿肃,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拦你。但无论如何都要以自己性命为重,否则,我不会再放你走。”

兜帽太大,那张黑亮的眼睛被挡去大半。

其中眼神恳切,像是在强调自己所言非虚。

分明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强势的模样,礼肃却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语调自然地应了一声“好”。

他们沉默着走了许久。

隐隐看见那道金辉拱门时,郁安脚步未停,从容违背了自己先前“只送到门前”的说辞。

还是礼肃执住他的手,温声提醒:“外边杂人太多,会冲撞到阿郁。”

郁安知道这是借口,礼肃是担心那些人乱传男女谣言,抹黑公主名声。

虽然已经答应了国君,但此刻郁安只想食言。

外人如何,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郁安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陪在礼肃身边。

“我想送你。”他坚持说。

朝白看出气氛不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提着大小行囊先一步装备马车去了。

而礼肃则看着郁安倔强的眼睛,久久不语。

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玛瑙玉镯,轻轻推上了郁安手腕。

红泽点缀腕间,绮丽至极。

郁安视线落在上面,有一瞬间陷入了很久远的回忆。

但他缓过神来,又觉得礼肃应当不会喜欢送这样艳丽的首饰。

“阿肃,这是?”

礼肃目光在那节被衬得愈发白皙的细腕上停留一瞬,而后移开目光,自若道:“离别礼。”

郁安眼帘半垂,“阿肃......”

脑中思绪万千,他喊出一声称呼后停顿了一会,只道:“愿你如愿。”

没问对方会否回来,郁安知道,礼肃一直不喜欢远梁国。

冷眼嘲弄,讥笑谩骂,都是令人不悦的东西。

郁安并非没有经历过这些,但还是会为礼肃觉得不平。

受过的苦总要讨回去,礼肃要做到这些,终是要离开的。

郁安调整好了心态,祝愿对方一切顺意。

郁安的祝福,礼肃这些年里听过很多次,或是祝他平安顺遂,或是祝他喜乐安康,语气总是这样饱含期盼。

即使是在将要分离的当下,郁安还是不提其他,在真心祝愿他。

今日一别,何时再见?

阿郁惯会缠人,这次却没问过一句类似的话,就像是经此一别,他们之间数年情分尽断。

那双澄澈的眼眸不再看他的时候,又会热切而依恋地注视谁呢?

是那些吊儿郎当的纨绔?

还是将从武职的赵远之?

又或者,是其他门户登对的人?

礼肃眸光深深,忽然开口:“我的愿望,阿郁都会应允吗?”

郁安看向他,认真点头,“只要阿肃开口,我都会答应的。”

萧瑟秋风自身后刮来,将斗篷布料吹得混动不止。

眼见着飘荡的兜帽边角要遮住视线,郁安抬手想去整理,头顶的布料却被礼肃先一步按住。

郁安略一仰头,对上了礼肃雪水般的目光。

很冷,很静。

大风止息,礼肃却没收手,手指微动,在郁安鬓角轻柔抚过。

带着某种不可知的眷恋。

郁安看着礼肃的柳叶似的眼睛,听见对方以低柔的声线对他说:“我的愿望是,阿郁不要嫁给那些人。”

郁安一愣,“什么?”

“不要嫁给他们,”礼肃耐心重复,眼神似乎都带着重量,“他们配不上你。”

郁安回神,笑了一下,“那我该嫁给谁呢?阿肃。”

那秀气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春夏交接时,远天可遇不可求的绚烂云霞。

礼肃很想触碰那片柔软美丽的云霞。

但他真正做出来的,只是在短暂的凝滞后,开口道:“嫁人的话,一定要嫁给你喜欢的。”

郁安攥紧了袖下的手掌,面上却还能保持微笑,“是吗?”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令礼肃蹙眉。

但此时此刻,他不想进行让人心烦的说教,又抚了一下郁安的侧脸,轻声低语:“阿郁,不要忘记我。”

郁安回答:“我不会的。”

礼肃对他微微笑了,而后撤回手,转身向皇宫出口走去。

郁安没有挽留。

礼肃前行的脚步越来越慢,很快就停了下来。

他折身返回,重新回到垂首的人身边。

“阿郁。”

郁安低着头没说话。

礼肃替他将兜帽取下,看见了他随意绑起的乌发。

“抬起头。”

郁安默然,抬起头看他。

看清对方眸中情绪寂然,礼肃启唇道:“阿郁,给我两年时间。”

在郁安做出回应之前,礼肃继续说:“两年,只要两年,我会站上更高的位置,不再被世俗掣肘。”

“到那时,我们不再分别,可以肆意相处,无人再敢质疑。而那些欺辱过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阿郁,你愿意等我吗?”

对于这人,郁安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

郁安说:“我愿意的。”

心间像是下了一场雪,无法判断霜雪之下会是新生还是消亡。

礼肃认清自己的感情也好,认不清也罢,郁安不再强求。

要是两年的时间,能帮助礼肃过得更好,他当然愿意。

等礼肃站得更高,等自己摆脱所有的束缚,他们之间的阻力,或许真的会小很多。

待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也被吹落在地,秋天彻底过去。

寒风带来了白雪。

大雪落满屋棚瓦砾之际,郁安待在温暖无风的室内,伸出泛凉的手烤炭火。

这是没有礼肃相伴的第一个冬天,郁安除了偶尔会怅然若失,并没有觉得日子有何不同。

香若捧着药汤进来。

滋补的汤药喝了太多年,一到易受风寒的时候,郁氏就会将催着下人为郁安抓药熬汤。

郁安习惯了苦涩,接过药碗,仰头将浓黑的药汁饮尽。

“此处无事,香若姐姐,你去母亲那里吧。”

归因于和国君的那次谈判,郁安提到宫中眼线的事。国君先前并不知道有此事,闻言一默,为了安抚郁安,答应会与王后谈谈。

没人好奇那对夫妻是如何谈的,事情的结果就是紫兰顺利被调离。

而香若作为无云宫中唯一的高阶女官,在大小主人间来回奔波并不轻松。

于是郁安让可靠的香若陪着郁氏,自己则自力更生,除非必要才会支使一两个小侍女。

小侍女也是香若一手提拔的,不会多看多言。

不用自己再动手清理眼线,郁安觉得轻松。

如今他在自己的地盘,不用再有所顾忌,每日里态度懒散,只要不外出,一概穿着男装在屋里活动。

他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时光,在偶然一天穿过长廊的时候,发现了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仆从犯懒晚起,没来得及扫去厚雪。

地上的雪都整齐铺排着,房檐上的白雪却显出几分凌乱痕迹。

就像是,曾有人借着房檐踏足而上,蹲上过屋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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