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Case Three - Chap30

苍白凄清的墙面上那副板板正正的电子时钟闪烁着将殷红色的数字从6:59变成了7:00,伴随着清脆温柔的女声报时,住院部楼外朦胧的夜色逐渐弥漫、薄雾霏霏、秋雨濛濛;裹着风雨潮气的黑夜重重地坠落在楼顶,如同无数只恶魔咆哮着降临人间,又如同从水中匍匐上岸的一头猛兽,用它湿漉漉的利爪慢慢爬上了高级单人病房的窗沿,在室内明亮灯光的对抗和阻挡下,只能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伺机而动,试图用它惨白尖牙撕破房间内片刻的宁静。

现在距离八点探视结束还剩一个小时,而欧仲霖这位市局刑警队长今天似乎带薪摸鱼成瘾,目前还没有离开的打算,他趁安辰不注意,又把目标转到“受害者”二号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拆开了桌上那盒【老山记】精装板栗饼,开始一块接着一块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就在安辰认真考虑要不要给他叫份外卖,免得到时候粤港市局的刑警队长在市里医院里饿昏过去,自己反而成了未能好生招待人民警察的大恶人;欧仲霖捂着鼓囊囊的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摆摆手,已经三下五下干完了小半盒板栗饼的他表示,待会儿回去加班肯定还得享受丰盛的夜宵,省了这餐晚饭还能把肚子里的空间挪出来匀给夜宵。欧仲霖一边拍掉手掌中蛋黄色的酥皮碎屑和芝麻粒,起身活动活动僵坐了个把小时的腿脚,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他大口灌下透明的液体,滋润着被房间里低压凝固的空气和甜腻的水果所刺激的干涸喉咙,无处安放的犀利目光逡巡一圈又落在了窗边桌面上那些他之前并未给与过多关注的贵重礼品上,若有所思。

而此时安辰也没有赶人的意思;安辰像变魔术似的又从Amy帮他整理好的袋子底部掏出了前两天刚救了自己一条小命的那副牌卡【Red Hand Lenormand】,捧在手心细细端详着,简直要把它一张张装裱后供起来顶礼膜拜。先前Amy帮忙收拾房间时特别告诉他这副牌卡还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抽屉里,安辰便惊讶于它竟然未被警方收走当作证物,赶紧吩咐Amy顺便带来;现在看着黑红相间的牌面画面,真是越看越是喜欢,以致他能直接忽略了欧仲霖长时间挤占了大量病房空间的碍事身影。安辰头也不抬地开始把玩还没他巴掌大的薄薄一叠牌卡,不经意间抬头瞄了眼欧仲霖正望着桌面上那些补品出神的高大背影,心下一阵嗤笑,觉得这人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呀,整一个中年版好奇宝宝;安辰清清嗓子,好心给了个台阶,淡淡地提醒道【欧队长,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就直接问呗。。。我说你老是这么憋着不难受么;怎么了,现在您是对这些刚才根本都瞧不上眼的瓶瓶罐罐开始感兴趣了?这样吧,反正我也不会做饭,不然就都送你好了?】欧仲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补品,也不回应安辰嘴不饶人的揶揄,而是提起了安辰明显在故意回避的话题,大大咧咧地反击道【哦,对了,安老师,我听Amy说刚才那两位是从你老家来的表姐和堂弟?不是我说啊,你姐和你弟一唱一和地劝你别这呀那呀的,他们是想表达些什么呢?你都这岁数了,他俩、还是说你家里头,难不成还能控制你的生活?】没想到欧仲霖是对自己来自远方的“相亲相爱一家人”抱有疑问,而且竟然一语中的;安辰翻了个白眼、咬着嘴唇抑制住了黑脸的冲动,心生一计,他清了清嗓子,一脸漠然地棒读道【如果我说我是个超级无敌富二代,之前和家里闹翻了,溜出来体验人间疾苦,要是我在粤港没法靠做占卜师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就要被恶毒的兄弟姐妹绑回家去继承亿万家产、当个混吃等死家里蹲、混混沌沌了却残生的霸道总裁了。欧队长,我若是这么说了,你会信吗?】安辰像背书似的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一番废话,欧仲霖见安辰还是以开玩笑的方式来回避问题,觉得逼得太紧反而适得其反,心下一阵可惜,认输道【行了行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也不难为你;你说啥我就信啥,总可以了吧。。。】

这回主动发起攻势的欧仲霖如此容易地就偃旗息鼓了,安辰自认为扳回一局,心情大好,顿时计上心头,反手就指着那些除了心理安慰外基本没啥屁用的补品,变相示好道【诶,欧队长,请你帮个忙呗;你不是认识好些私房菜馆的老板么?我可是有名的厨房杀手,这些东西我自己弄就暴殄天物了;这样吧,你请认识的私房菜馆帮忙加工几道招牌菜,食材加工费都我出,至于成品嘛,我们对半分,你肯定不亏,这买卖如何?】安辰边说着手里的洗牌动作也不停,不断地把掉落的牌卡一张张背面朝上排在面前,不一会儿会客桌上就规规整整地铺了十多张黑红相间的牌卡。欧仲霖盯着安辰慵懒的动作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点头三连应着他毫不客气的“请求”,看着安辰现在还有点青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地提醒道【哎,还有一事儿我差点给忘了;安老师,老话说医者不自医,刚才看你身上有点儿类似PTSD的情况,虽说重也不重吧,早晚肯定没啥事了;但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还是要及时干预和疏导,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得找人看看。这样,市立医院我倒是有不少熟人,不如明天就请个心理专家过来给你瞧瞧?】安辰停下手中洗牌发牌的动作,十分不愿重提自己在外人面前竟然严重失态的“emotionally breakdown”,他避开欧仲霖探究的眼神,嘴硬地回道【嗯?谁说了医者不能自医来的?那是偏见,心力不足者才是如此。我真的没事,对我来说,一次简单的疗愈和冥想就能释怀的事情有何难开解的?如果一次不够,那就多来几次好了。】

察觉到欧仲霖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转而一抬手就要继续劝说自己的架势,又生怕欧仲霖不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安辰空闲的那只手一摊,指着面前在二人说话间就已陈列好的牌卡,像是主动邀请欧仲霖亲自来揭开谜底;见对方只是疑惑地上下打量、不接茬也不动作,安辰便将那摆放好的十二张牌卡随意地均分成三组、每组四张,屏息微眯着双眼揭示牌面,小心翼翼地逐一翻开;而后安辰静静地看着那些或单调或复杂的画面,既不动作也不说话,似乎只要通过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与牌卡交流,就能从那些薄薄的纸片中汲取他所需的精神力量并抚平一切伤害。

欧仲霖虽不知安辰又要搞什么名堂,也不禁支起身子靠近、好奇地朝着桌面看去;桌面上那十二张从【Red Hand Lenormand】中抽出的三组牌卡分别为:

第一行四张:30-Lily; 43-Fungi; 37-Moth; 51-Beetle.

第二行四张:44-Mirror; 45-Candle; 40-Skeleton; 24-Heart.

第三行四张:41-Goat; 10-Scythe; 50-Hourglass; Joker-Void.

安辰秀气白皙的手指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摸过每一张红黑相间的牌面,从指尖的方寸间感受着牌卡上规整细腻的扑克纸花纹和意味不明的图案;半晌,在欧仲霖都以为他是不是要睁着眼睡着了的时候,安辰突然开口了,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来自天外的“启发”,出口成章,低声吟出几句诗歌般的无意义话语,他清冽的声音如同古老的咒语祷文般在空气中回荡,婉转且绵长:

“一支圣洁的百合花迎风摇摆,缺乏滋养的花蕊日渐凋零,往日的美艳芬芳不在;**的根系旁冒出一簇簇形态各异的真菌,引来食腐的飞蛾甲虫,盘踞包围,群魔乱舞,贪婪地汲取它肮脏的汁液和肥美的养分。”

“星月黯淡,夜凉如水;蒙尘的镜面被拂去蛛网,破碎的镜片中反射着火烛闪烁摇曳的微光;是谁、在念念私语?又是谁、在嘶吼咆哮?扯下皮囊、剔去血肉,才能看清骨肉剥离的嶙峋支架下,那颗怦怦跳动的真心。”

“黑山羊晃动犄角抖动胡须,孕育原始的诱惑和冲动的罪恶,死神拖着锈迹斑斑却仍旧锋利的镰刀,它们相遇在时光抖落的流沙缝隙中;只待死神的镰刀斩断黑山羊脖颈上的桎梏,释放本能,一同坠落在远古的虚空里。”

突然变得文绉绉且语义模糊的安辰,让欧仲霖一时间也搞不清他现在到底是病入膏肓还是无病呻吟;不过没等欧仲霖反应过来,安辰一扫桌面,打乱那些牌卡,收拢后又一张张地拾起,重新放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洗牌,似乎反复洗牌抽牌的过程就是他独有的修复疗愈之道;而刚才的喃喃低语仿佛是二人的过眼云烟、南柯一梦。安辰微微抬起下颌平视空无一物的窗外,双眼流露出难得的一丝悲悯和惋惜,但仅仅一闪而过,又恢复了他平日里最擅长的“袖手旁观”;安辰转而平静地望向欧仲霖深邃的眼眸,对自己刚才好似被亡灵上身的行为稍微做出解释,轻声道【欧队长,你看,牌面已经告诉我了,这次涉案的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咎由自取”吧?哎,说到底嘛,曲终人散、人死灯灭、前尘罔顾。我一大活人和一群死人又能计较些什么呢?庐歆的遭遇和结局甚是可怜可惜、但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卢桓的所作所为也算是情有可原、但无奈法理不容。而且不论是韩亦萱也好,卢桓也罢,于我都是过去式了;从卢桓吃了我一枪子儿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无药自愈了。欧队长,我刚才只是不习惯别人从背后偷袭才反应过激;除了这点皮外伤,我本就没什么事儿,一直都是你多虑了。】

虽然安辰面上佯装淡定,但欧仲霖肯定不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不过今天下午他已经逼着安辰吐露了许多先前肯定不会对自己述说的“心里话”,欧仲霖自然知道二人的交流和切磋在什么程度上得适可而止,吐真剂的今日使用份额看来是到头了;他看了眼安辰握在手中的那叠已被重新洗透的牌卡,又一个回身落座在会客桌另一边的扶手椅中,也不经对方同意,长臂一伸便从安辰掌中直接翻开面上第一张牌,拿到近前定睛一看,牌面是“36-Cross”;那小小的方形中,鲜红的背景下,画面正中是位戴着巨大十字架面具的黑衣人,TA四周都被粗硬的锁链束缚着、左右动弹不得;TA那冷硬面具上的十字架向外发散着细碎的光辉,但大半边都隐没在一层忧郁的阴影里。欧仲霖粗砺的指腹反复摩挲着牌面上的纹理,有点依依不舍地盯着画面、也想学着安辰那样从其中看出点什么“启示”来;随后徒劳无功的他还是乖乖地将纸片递还给安辰,同时,欧仲霖锐利的目光扫向安辰温和平静的面庞,沉吟一阵,突然没头没脑地提了个与此次案件几乎不相关的问题,认真地问道【安老师,9月28号那天,当时你早看出了卢桓的精神状态不对劲,没错吧;虽然卢桓不是你的客户,但你有没有想过要阻止他下一步动作?不,应该是说,除了轻飘飘地劝诫他几句不要执着于复仇、不要轻易触犯法律之外,你有没有想过要采取其他措施或手段,去“拯救”他于复仇的泥沼呢?】自以为已将“占卜师不可能是救世主”的理念解释且传达地很详尽的安辰,万分不解地看向欧仲霖,想不通为何对方还会固执己见地再次提出类似的问题;不过下一刻安辰反应过来,他很快意识到欧仲霖到底在探究什么、又到底在质疑什么;安辰的语气瞬间变得略显尖锐,他上挑着眼角,玩味地反问道【欧队长,你向来最在意的难道不是解密和破案的那股子畅快感么?你想知道卢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以,占卜我做了;答案不管对错与否,你也听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一个穷凶极恶的嫌疑人的死活了?还是说,欧队长认为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其实根本不该开那一枪?还是我就不该瞄准卢桓的致命部位?又或是说,欧队长认为卢桓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且罪不致死,我们应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感动到他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再让他乖乖束手就擒,然后让法院来审判裁定他的生死?如果以上都不对的话,欧队长,你如今到底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面对安辰的声声“质问”和“责难”,欧仲霖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实在冤枉、安辰完全曲解了自己的本意,他温和地解释道【哎呀,安辰,安老师,你先冷静嘛;我不是说你私下里调查卢桓并隐瞒警方的举动有什么大问题,更不是对你那天冒着生命危险开枪救我有什么不满;我只是、只是有点疑惑吧,你们占卜师不是老讲究个啥“疗愈”,和那啥“救赎”嘛,那为何当时没用些在卢桓身上呢?】欧仲霖天生自带的那种稀奇古怪的理解能力让安辰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用两根手指重新夹起欧仲霖还给他的薄纸片,在对方眼前轻轻一晃,缓和了语气和脸色,回应道【哦,欧队长,所以,你刚才看到了一个“十字架”,就觉得这是说明我作为占卜师一定要给谁带去“救赎”了么?那未免也太片面了吧;这张牌的原意可以指代很多东西,比如,负担、压迫、宗教、殉道、等等;再说十字架原本就是古罗马帝国某种极刑的刑具,早先一直被视为禁忌和不详,而且只用在极度重刑犯身上;只不过后来由于基督教的传播和盛行,以及耶稣之死的圣经故事,才赋予了它不一样的含义和象征。对,你是从中看到了“苦难”和“救赎”,但我不一样,而且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一样,那为什么我就不能看到“审判”和“死亡”呢?退一万步说,即使我预知到卢桓不可避免的结局,那我为何一定要干涉、就不能冷眼旁观、顺势而为呢?】看着安辰轻柔地将全部卡牌放回牌盒里的动作,欧仲霖明白自己肯定在专业话题中占不到上风,但随后他仍旧不依不饶地追问道【OK、OK;安老师,我也不是要跟你讨论这张牌啦,你是专业的,也总有你的道理;不过,这跟你当时能否更好地处理卢桓的情况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即使在你已经看破卢桓的阴暗心思以及他将要复仇,但仍旧有能力去帮助他、或是去拉他一把的情况下,你还会去做么?】

欧仲霖话音刚落,安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好容易平息下来的表情又起了微妙的波澜,由于先前的激动,他有点泛红的眼角,甚至带上了些许狰狞的扭曲和妖冶,一瞬间让欧仲霖以为自己是不是晃眼看错了;安辰转头不再看向欧仲霖,他无意识地拍拍病号服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目光开始游离在房间内的一样样物件上,声音带着点空灵且冷清地回应道【我当时对卢桓说的什么来着?哦,做人嘛、得向前看、得懂得放下;而更重要的是还得学会饶过自己。但卢桓早已仇恨蒙眼、戾气过盛、杀意四起,我一时的寥寥数语他可听不进去,既然他一意孤行,我一个外人又能如何?说来惭愧,抛开我和卢桓那次本不该有的“因缘际会”不谈,虽然做了好几年占卜师,但我自觉还没有能力,而即使有、也未必有那个心力去执行并贯彻“疗愈”他人的营业宗旨;大多数从业人员能在拿钱办事的同时还保持初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安辰垂下头避开欧仲霖紧追不舍的目光,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无力地辩解,他微微皱眉,低声道【可到底什么是救赎呢?你大概认为逆境里要是有人能拉上你一把、陪你走一程,那就是救赎。可我认为,这世上可不存在所谓的“救赎”,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救赎”,至始至终都是个可笑的伪命题。一般意义上的“救赎”是相对的,你对他人也好,他人对你也罢,那单一个体的最终目的到底是去拯救他人还是等待被他人所救?又或者两者皆有?其实不论是谁,也不论经历过什么,期待被外人所拯救本就是不切实际的妄想,你觉得怀揣这样妄念的人到底又有何资格被他人所救呢?反过来,他们身上又怎会有足够的能力去拯救他人呢?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当中也包括我自己吧,有时连最基本的“自持”和“自省”都做不到,又谈何“救赎”呢?到头来,一切伤痛还不是都得靠自己慢慢地爬出来,而最终能够爬出来的,靠得是一日都不可松懈的无休无止的“自救”。举世皆苦,唯有“自渡”;你所见到的那些标榜自己从某个深渊泥沼里“走出来”和“彻底放下”的个体,不过是用“救赎”这个说辞来掩盖自己身心的伤疤,极力淡化所历经的苦难磋磨,从而加以回避世人对其异样且好奇的探究眼光。】

庸庸世人争相歌颂的所谓感天动地的“救赎”,不过是一个个迷失无助的废弃灵魂们亟需一场冠冕堂皇的自欺欺人和逢场作戏的自我安慰罢了。最终,世人要么用遗忘来亵渎消逝的生命,要么用原谅来辩解被辜负的信任。果然,之前短暂的“弱小无助”和“开诚布公”都是一场虚幻的泡影;安辰,仍旧还是那个只相信“生命自有出路”的安辰。欧仲霖心里如是默念着,真不知他面前这人到底是小心眼,没心眼,还是心眼太大了。

海风伴侧, 华灯碍月,星辰黯淡,远方似乎传来隐隐的欢呼和歌唱,楼外的热闹与医院的冷酷格格不入,钢筋水泥森林的夜生活永远充满了激情和猎奇;现代物质生活的极大丰盛和对其缺乏的失落焦虑感,逐渐代替了人类对于心灵和自然最原始纯粹的探索和追求,并不断催生出贪得无厌的妄念、给灵长类的兽性加盖一件名为“积极进取”的伪善外衣。这三十分钟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不短;它长到足够某人去夺取一条或者更多条活蹦乱跳的生命,也短到只能让二人面红耳赤地争论一个根本没有结论的无意义话题;这三十分钟就在欧仲霖和安辰二人你来我往争锋相对的口舌消磨中流淌去了。欧仲霖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钟点,恰好七点半,心想着局里待会儿还有一堆杂事等着自己回去主持大局呢,总不能还让前两天刚刚担惊受怕了好一阵的向义昭独自揽活,那就太不义气了;而且安辰整体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事儿了,既然自己特地抽空跑来陪聊的目的已经达到,欧仲霖识趣地功成身退、起身准备告辞。而为了人民群众幸福生活兜底的欧队长还未来得及贡献上一段声情并茂的探病结束语,忽闻门外一阵清脆果断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欧仲霖一鼓作气的发功前兆,二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口、都以为是值班护士来换药了;随后不等安辰做出任何回应,病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闪入房间,来人颀长的身形瞬间占满了二人的眼帘,那杂糅着花香的湿气和走廊里更加幽冷的消毒水气味,也伴随这个身影一同席卷了大半个病房。

欧仲霖定睛一看,来人是位浑身上下都透着老练沉稳的气质、但一眼看过去面容上却没什么明显岁月痕迹的英俊男子;相比于初见安辰时他周身弥漫出的那种冷清的距离感,此人给欧仲霖的第一直觉是与他相处起来一定会让人感觉非常舒服亲切,就像是邻家温柔友好又热情的大哥一样。单看其样貌和举止,此人的年纪应该比安辰稍大一些,欧仲霖估摸着他应该和自己一般岁数。来人那一双落了薄尘也挡不住昂贵原材料和精致手工艺的褐色皮鞋,一进屋就踏碎了一地沉积的月辉;男子稍稍过耳的柔顺秀发梳到脑后、只留下几缕碎发松懈地垂落在两边的额角前;他五官端正英挺,面部棱角分明,身材高大挺拔,一身高档休闲服下的肌肉若隐若现,身高体型与欧仲霖这样的练家子不相上下;深棕色的头发、优秀的眉骨、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饱满的颧骨、再加上南方人本就少有的体格优势,欧仲霖心下琢磨此人体内应该是流淌着些西洋血统,看样子大概是个二代或三代中西混血。来人虽和安辰一样正抿着一张血色寡淡的薄唇,但他嘴角两边掩不住的笑意让他浑身正向外散发出一种“来呀、快来和我交朋友呀~~”的无声邀请和戏谑诱惑;相比于浅色的薄唇,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将那一湾琥珀色的眼睛衬托得更加“魅惑”,恰是那种只一眼就会让人一头栽进去的、成熟又热情的、迷人和感性。

当下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访客就一脸坏笑地堵在了病房门口,既不前进也不说话、就始终保持着热情又开朗的姿态,满面温和地看着暂且不动声色的安辰。未等人出声询问,那名男子稍微朝欧仲霖的方向微微点头表示礼节,然后直接越过了欧仲霖的位置,跨着长腿三两步冲上前去,亲热地张开了双臂成拥抱之势,抄着一口浓重的下湾区土著特色口音、与近在咫尺的安辰热络地打招呼道【Hi,阿辰,好久不见!哟,怎么了这是?这才几天没联系呀,竟然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看来我一不在,靠你自己就是不行呀~~嘿哟,还不说话了?这是怪我不请自来了?】而宕机了足足三秒钟的安辰,那张向来冷清疏离的面容上忽然冰雪消融春风送暖,竟然露出一个欧仲霖从未见过的、灿烂开怀的笑容,接着安辰也顺势张开双臂就要迎接对方投来的那个大大的拥抱,声音中还带上了藏不住的雀跃和欣喜,仿佛顷刻间他又回到了远在异国他乡时,那个看似无忧无虑又暗藏凶机的学生岁月,以及孤独艰难地工作打拼以求出人头地的热血时光;一句流利的洋文脱口而出,安辰与那名男子打着最平常不过且最为亲近的招呼,雀跃道【Hey! Look who it is! Jason! It’s been a long while. Welcome Back!】

就在这二人当着欧仲霖的面儿要撞个满怀之时,被安辰称呼为“Jason”的高大男子反而一个急刹车停下来、稳住身形,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硬生生挡下了安辰的动作;他明显是看到了安辰那领口微微敞开的病号服下一层层白色的纱布,生怕扯到这位病弱伤员那一身的“英勇徽章”,张开的手臂转而便扶住了安辰的双肩,二人轻轻相拥了一下后很快地分开;Jason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安辰的伤口,一边还好言好语地不住解释道【诶,我说了你也别生气,今天一忙完了就专程来给你赔不是来了;其实我八月中旬就偷偷回来了,但手里一直忙着筹备下湾区工作室开业的事情;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之前联系时才一个字都没说。你是不知道呀,我为了把这套戏做全、每次视频都故意把房间背景布置成原来公寓的样子呢,还特地让你弟别给我说漏嘴了。这不,前天工作室才正式挂牌开业、昨天就通知你去玩;没想到一个国庆假期没联系,你竟然把自己给弄进医院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反而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吓。】

Jason看向安辰的目光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关切,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低头就掏着自己的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带着刺绣花纹的精致绒布包就往安辰手里塞,看着安辰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端详,他才如兄长般温和地催促道【对了,阿辰,来来来,赶紧把这个好好收着;昨天下午我特地跑了一趟黄大仙祠给你求了个平安签,早上在港南区见客户刚好路过“榕漆斋”,就想着这一小张平安符你也不太方便随身带着,恰好“榕漆斋”他们家新上架了几款大漆珠,你不正好喜欢这小玩意儿么,我就让店员选了几颗品相完美的珠子,和这个平安签一起编了个钥匙扣;你平时啊,就把这挂包上或钥匙串儿上,讨个好彩头;今年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其他都先放一边,就求个万事顺意、平平安安,好吧。】安辰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几颗直径三厘米左右的珠子吸引住了,一边微微点头、一边细细地观摩起犀皮大漆珠的做工纹理和多重配色,以及上面满缀的欧泊和金粉散发出的流光溢彩,而后他一把收下那钥匙扣放入掌心慢慢地摩挲着,用自己的体温将这些宝贝珠子和平安签紧紧地包裹起来。瞧他俩这熟悉程度,感谢的话语自然是不用多说了,安辰喜悦的语气中带着毫无攻击力的“责备”,嘴上连连说着“和我客气啥;你人来了就行了、还给我带什么东西呀”,转头安辰就塞给Jason一整盒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喝的“空谷幽兰”。那盒金贵的精装茶叶立即又被对方给推回来,Jason说他今天没开车、坐城际快车来港南区洽谈生意,等会儿还得买点其他东西,所以不方便再多带东西回下湾区;不过,Jason毫不客气地让安辰可别偷偷吃独食、必须把这盒茶叶替他好生收着了;等之后安辰伤好了出院,二人去下湾区或港南区的那家【铜壶】茶舍,一起好好品茗叙旧。

被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的二人晾在一旁好一会儿的欧仲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表示自己局里还有事得先走一步,就不打扰他们叙旧;向来敏感又礼数周全的安辰,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得介绍他们相互认识一下才行。安辰三两句带过了欧仲霖的职业,转而详尽地介绍起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原来这名被安辰一直喊作“Jason”的男子,是安辰在M国留学期间认识的同校学长,虽然专业和学位都不同,但Jason作为学生会的迎新代表,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安辰颇为照顾,二人便很有缘分地在安辰刚入学大一时就合租在了一处并相处融洽,并且Jason还荣幸地“晋升”成为了安辰在毕业、读研、工作之后也决定要一直继续合租的舍友、朋友、和铁杆兄弟;现在Jason在下湾特别区经营一家雕塑艺术工作室,同时自然是孟伊铃老师的粉丝了。

Jason非常谦逊且礼貌地双手给欧仲霖递上自己的名片,一边自我介绍,一边还不忘推销生意的初心,活络地说道【哎呀,粤港市局刑警队的欧队长,是吧?您好您好,幸会幸会。我叫许元策,朋友们一般都叫我Jason。这些年在外边也漂泊久了,前段时间刚决定回国发展;近期呢,我在下湾区新开了一间雕塑工作室,小到装饰摆件、大到装置艺术,我多多少少都能搞一点;您要是有空来下湾区逛逛,请务必赏光,去我那儿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既然是安辰的朋友,那价格都好说,不管您看上什么了,小样的东西免费送,中样大样的我统统给您打最低折。】许元策这一通真假难辨的顺溜客套,让见多识广的欧仲霖都只能露出一个尴尬中带着客气,而又不失礼节的微笑,他低眉瞟了眼那张已经递到面前的精致纸片,仔细地收下了其实没什么用的名片,正想让对方随意些、别那么客气,但还没等欧仲霖开口回应些什么,反而是安辰开着玩笑缓和了二人间奇怪的气氛;安辰用手肘捅捅许元策让他收敛着点,用凉凉的语气打趣他道【Jason,刚才忘了和你说了;这位欧队长,可是孟伊铃孟老师的亲儿子呀,人家还轮得到你来给他打折?倒是你自己,下次要是想收藏或是在工作室里摆些孟老师的作品,可得好生求着人家欧队长,让他帮你向孟老师讨个折扣才是呀。】一听欧仲霖的家世,许元策顿时瞪大了双眼、目露精光,恨不得当场就和欧仲霖认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先是轻拍了安辰的后背,毫无杀伤力地怪罪“你怎么不早说”,而后有点语无伦次,更加激动地冲着欧仲霖说道【啊!原来、原来是孟老师家的公子呀!诶呀,是我眼拙、失敬失敬!哟,说来也巧了,就上个月初,孟老师在下湾区的新工作室“蓬生阁”开张大吉,也是托下湾区同行的福,我有幸受邀去参加开业典礼,作为新人能在现场和孟老师交流心得体会,真是实属荣幸。孟老师手笔不凡,新工作室里的展品样样精美绝伦,件件都是我辈向往进取的方向。对了,欧队长,我工作室正好就开在孟老师新工作室附近,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常碰上呢。】

虽然心里对孟伊铃的风流韵事曝光怀有一定的芥蒂和隔阂,但人家对自己母亲毫不吝惜的赞美和推崇还是让欧仲霖条件反射般摆出了最稳妥的笑容;欧仲霖对这位自来熟的陌生人那一股从天而降的热情和亲近搞得有点不适应,但见惯了大场面的他只是和气地躬身点点头,清清嗓子,也开启一阵无脑的商业胡吹,从善如流地回应道【嗨,许先生,你真是太客气了;既然都是安老师的朋友,那大家随意点就好,别老是您来您去的、多别扭;回头有时间啊,我一定去你的工作室好好逛逛。还有,如果生意上需要我母亲那边提供什么渠道和推广之类的,你也尽管开口;安老师朋友的事儿,只要我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的地方,绝不推辞。话说,许先生才刚回国,就能在下湾区寸土寸金的核心商业地段开设个人艺术工作室,那想必也是位难得的海归精英、青年才俊,将来在业界定是前途无量;我这里就预先祝你今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了。】

欧仲霖一通连环客套拳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八面玲珑,他起身拍拍衣服上几乎不存在的褶皱,与他们告辞道【哟,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今天我单位里还有些事要处理,那就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安老师,你伤还没好,也早点休息,我们改日再约。Good Night!】这回欧仲霖一拉门,迎面就碰上了终于记起该来换药的值班护士,而欧仲霖拎着几盒安辰分配的食材来料加工任务,留下一个匆匆的背影消失在冷清的病房走廊上,身后则是许元策那一口好嗓子久久不散的尾音。

Case Clo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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