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进入蜀地还有最后一个关隘。
“你们这些伪装成强盗的家伙,到底还有多少。”
这话不像疑问,而像是慨叹。
秦素衣抱着蒙着黑布的长剑,从齐鲁到巴蜀,这一路她疲惫不堪,却一次也没有用过她的剑。
“二师姐一直待我如亲妹,真没想到她的心这么狠。”
一群强盗打扮的家伙把秦素衣包围住,沉默地一点点逼近。这些人很有组织,也不像一般的山贼喜欢乱讲话。
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她秦素衣连匹马都没骑,她的命也不值钱。
她只有怀中的剑,而知道这把剑底细的人,全天下除了她就只有七……六个了。
秦素衣没有特别留意靠近来的敌人,她凄惨地笑了一下笑。
师父死了。
她是帮凶。
距离被缩短至约十步。
能知悉并透露她的行踪的,只有苏湄。
“既然你们知道这剑乃是轩辕,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了。把你们都杀了就可以了吧。”
只是听起来盛气凌人而已。
秦素衣心里没有底。
她把黑绸布解开,亮出细长的剑。
“吾剑,名为『染香』。”
至少,她还自认为是太虚剑徒,那就不能辱了仙人的名声。
启剑·定式
秦素衣扎住脚,架起剑,敌人冲了过来。
开剑·四方
腹背受敌,秦素衣的剑划出一道圆周。
一串当啷声过后,敌人被放开一点距离,但秦素衣没有找到突破点。
难缠。
黑袍的刺客们再次靠近。
剑形·偏锋
秦素衣朝着正前方冲了过去,双拳尚且不敌四手,何况这四面八方的人。先突破重围再说,哪怕挨上一剑。
“唔”
秦素衣咬住牙,背上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在下一剑来临之前,
染香·缠花
秦素衣迎着敌人剑刃的方向走了过去,步子迈得不大,每一步都轻飘飘的。
她就顺着正面的那个人的剑刃,绕到了包围的外面,那敌人的剑与她的身体保持着三寸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
凉风吹气秦素衣的一缕黑发,发丝触碰到三寸外发剑,立马断掉了。
其余向秦素衣袭来的四五把剑,也纷纷避开了她,挥到了意料外的别处。
伪装成强盗的刺客们发出疑惑的声音。
“染香剑秦素衣,果然名不虚传。”
这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穿着紫剑袍的青年领着一众人马赶了过来。
那青年看得真切,秦素衣刚才走得轻松,拿剑的手却一刻不停,而是以剑身擦过对方的剑,顺着他们原本的方向微微施力,将剑刃引偏。
黑衣人们挥剑的感觉犹如身处泥淖。而秦素衣这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有,精细无比。
秦素衣走的平衡,手腕转得飞快,剑光也难以捕捉,缠花弄瓣,故名『染香』。
那青年勒马停在众人面前,走出包围的秦素衣移步到和所有人都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揉着手腕,警惕地看着他们。
青年开口了,
“我叫李织荀,师门锦剑宗,家父益州太守,巴蜀是我们的地盘,见血的事可干不得,请离吧。”
眼看这李织荀身后二三十个好汉,人数上的便宜顿时没了,刺客中有人喊了一声“撤”,一伙人就跑走了。
李织荀下马,朝着秦素衣走去。
“久闻秦姑娘大名,太虚第七剑徒,染香果然厉害。”
“染香是穿针引线的剑法,剑刃连血都见不到,吃力不讨好,适合我的妇人之仁,多亏李公子相救,否则『染香』怕是要易主了。”
“亲姑娘话倒是说的好听,又是妇人之仁,又是谢我相救的,现在又是作何?”
秦素衣的剑停在距李织荀的咽喉三寸的位置。
“李公子可是专门出关来迎我的?”
她问。
“只是前来打猎,碰巧看到姑娘受围,出于道义前来解救而已。话说,一般这样的情况,不应该是被解救的女孩感激涕零,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吗?”
“少来贫嘴。”
剑尖与李织荀的距离缩短了一寸,他的根本有些不知所措。
秦素衣嗤笑一声,
“出于道义?那你还想着让我以身相许?”
“姑娘……”
“闭嘴。”
秦素衣平时并非这样凌厉锐气,这是她人生中头一次以这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李织荀看到染香剑又近了一寸,乖乖地闭上了嘴。
秦素衣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现在距离秋猎的时间足足差了四个半月,公子既为太守之子,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打猎是违法的吧。”
“那又何妨,只要老爷子不晓得,谁还能抓了我不成?”
李织荀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秦素衣冷笑了一声。
“那,李公子的人怎么身上一只猎物都没有?是蜀中名门锦剑宗的人素质不佳,太守之子的侍卫能力不足么?你们二十来个佩刀佩剑的练家子,一张弓都不拿一只鹰一条犬都没牵,是蠢呢,还是打猎根本就是临时编织的借口呢?”
李织荀听完,无奈地笑了一下,摊开双手表示认了。
“解释一下吧,为什么知道我在这?”
秦素衣眯着眼,神情透漏出危险。
“我的宗门宗主与我家沾亲带故,昨日有人说有要紧事,对着我的师父,也就是锦剑宗宗主,耳语几句,师父就连忙找到老爷子,合计了什么没让我知道,最后是让我今日来此解救一位被追杀的美人儿,最好再装成不是刻意的。英雄救美这种事我这辈子还没体验过,没多想就来了。”
李织荀眼里透漏出无辜。
“可是一没料到这美人竟然就是染香剑秦素衣,二没料到秦素衣秦姑娘是个花开的虽艳,刺也扎手的人物,爱拿剑说话。你的妇人之仁呢?”
“找你师父的人,什么样子?”
秦素衣直接无视了李织荀的闲话。
“只记得是红衣服,很扎眼的红衣服。”
“红衣……无双……”
秦素衣喃喃自语到。
是苏湄的人。
“苏二师姐,你还真是把我安排好了,你的手都触及巴蜀了,你拿不到轩辕,就要让它一辈子蒙尘吗?”
“无双剑苏湄?太虚第二剑徒,跟她有什么关系?话说回来,秦姑娘不在太虚山,一个人来巴蜀做甚?”
秦素衣伤心得要哭,李织荀倒是满脑袋糊涂。
秦素衣放下剑,将它侧在身后,冲李织荀欠了欠身,道了个歉。
“本以为我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看来是误会李公子了。那红衣服报信的人,应该是我师姐苏湄手下的人”
“哦哦那她还真是关心你。”
“是,真是‘关心’我”
秦素衣在给李织荀打上“傻小子”的标签的同时,又黯然神伤了起来。
她在下榻的客栈入睡前,逃出了蓄意的大火;在饭馆吃饭时,用老板的狗试出了菜里有毒;在巫峡的山林里,又避开了一道道冷箭。
逃过了被雇佣的刺客,没逃过被利用的人心。
李家占据巴蜀,又是皇亲国戚。他们得知了她秦素衣带着轩辕剑进入蜀地,会做出什么?
让她嫁入李家,人剑距收,仙人子弟嫁与李姓,又是一桩美谈。
如果秦素衣不肯合作,那就杀人取剑,从此太虚第七剑徒从世界上消踪匿迹。
李织荀这呆瓜,他爹和他师父怎么个算盘,他一点也不明白。他满脑子都是“郎才女貌”的幻想。
“今日滴水之恩,秦素衣他日定当涌泉相报,就此别过吧,李公子。”
“哎哎,别走呀。秦姑娘无车无马,不如由我带你回去?”
李织荀伸手想要挽留。
秦素衣没好气的怼了回去。
“回去?巴蜀又不是我的故乡,我回哪?回你家?你是不是还想着说,既然我无依无靠,不如嫁与你算了?少痴人说梦。”
李织荀脸一红,他刚才没想这么多,听完发现自己确实有这个意思。
“人言道蜀道难于登天。我都走过来了,这最后点路,我还走不了了不成?”
秦素衣不理会李织荀了,迈开腿走路。李织荀见状赶紧上马跟在她身后。
“入关,我护送你到入关。这里距入关还有点距离,前方的地形要做埋伏很容易,秦姑娘还是别一个人走了。”
这话说得倒也在理,也是被刺客们弄的怕了,秦素衣没开口,瞟了他一眼,默许了。
只不过李织荀身后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弄得她很不痛快。
……
“秦姑娘从太虚山千里迢迢来这蜀地,可是有要紧事?”
“秦姑娘看着和我一般年纪,十七八岁的样子,我猜得准吗?”
“秦姑娘这剑也是好剑,‘染香’,啧啧,真是好名字。”
“反正秦姑娘入蜀以后,家父和家师还会叨扰,索性你先来我家做客,你可以不愁吃住,我也好跟老爷子交差。”
“秦姑娘……”
秦素衣心想这家伙确实在保护着她,是有两波人看了他们几眼,谨慎地离开了。所以虽然觉得烦,但也不好再摆出一副凶相。
再过一会儿,秦素衣似乎练出来了,李织荀的话像轻风一样路过她耳边,没留一点痕迹。
很快,秦素衣的思绪放空了。
……
李织荀的一句话还是钻进了秦素衣的耳朵。
“秦姑娘,要入关了,那里就是益州城,我家就在城中央偏东一点,有没有兴趣来做客?”
……
剑门关也过了,巴蜀啊,到了。
四月,春寒料峭,巴蜀已经入春了,这山上的迎春花却刚刚开放。
穿梭于峡谷的风吹起秦素衣的素衣,她抱着剑,一脸茫然。
赤鸢仙人,她的娘,死了。
太虚山,她的家,回不去了。
一望无际的巴蜀平原。
富饶的天府之国。
陌生的异国他乡。
……
“那边那个点,就是锦城。益州城严整,锦城可好玩多了,大诗人李白就说,锦城云乐……”
李织荀自顾自地向秦素衣介绍,他双手离了缰绳,抱住后脑,□□的马随着秦素衣的步伐,徐徐地走。
秦素衣突然开口,把诗背了出来,
“所守或匪亲,化作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秦素衣望着远方的碧绿。更远方,雪山的白点在云中若隐若现。
她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李织荀愣了一愣,接着笑着说,
“这《蜀道难》是慨叹之作,怎么从姑娘嘴里说出来,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他也把视线投向远方。
“不过蜀中是个好地方,秦姑娘来了,可能就不想走了。”
走?她秦素衣往哪走?
“话说,赤鸢仙人长什么样子啊,玄朱时期仙人就名盛神州,却没什么正史上的样貌记载,天下只有你们七位剑徒能见到仙人真容了吧。”
师父的模样?
回过神来,秦素衣又拿着剑指向李织荀了。
后者发出疑惑的声音,秦素衣突然想起来仙人已死的消息还没传过来。
我是杀了亲娘般的师父的凶手之一啊,秦素衣想,我又何去何从呢?
“我们来切磋一下吧,李公子,你若胜了,我便骑你的白马。”
李织荀眉梢一抬,欣然答应,只是秦素衣还有半句话。
“你若输了,便要告诉你父亲和你师父,秦素衣死了。然后,你我便是过路人。”
“啊?不是,秦姑娘……”
秦素衣瞥他一眼,他突然没话说了,他感到山间的清风对他来说是凉爽,对秦素衣来说是凄凉。
无奈李织荀已经同意,他不愿做出不够丈夫的反悔之举。
他跳下马,与秦素衣挪步到相对开阔的位置,抽出自己那把华美的像是祭祀时才用的剑。
“秦姑娘虽是太虚剑徒,也莫要小看我了!”
比较李织荀也有着蜀中年轻一辈的翘楚的骄傲。
秦素衣用剑把他的剑拍偏。
别人的招架用的都是剑刃,只有秦素衣使用剑身。
秦素衣顺势把李织荀的剑往下压,再用剑柄的末端攻击到他的下巴处。
李织荀似乎因此咬破了舌尖,嘴角渗出血丝。
“唔。”
他闷哼一声,身体向后扬去,没拿剑的左手支柱地,整个人弓起身,右手的剑在上方挽出一个剑花,劝退了秦素衣的手刃。
李织荀一只腿后撤,站起来的同时挥剑向正前方扫开。
秦素衣撤两步避开,李织荀的剑再次袭来,更快了两分。
秦素衣侧身再避,李织荀连续地刺击,剑尖一次次被染香剑的剑身挡住,发出一串的叮当声。
李织荀变换剑式,一点点施展开锦剑的剑技。锦剑的招式类似于伴随音乐的舞剑,李织荀现在跳的是旋转腾挪的胡旋曲,大开大合,是染香剑技难以应对的一种。
这是李织荀刚和秦素衣打照面的时候,分析她的剑技而得出的解招。
李织荀的身形不定,他的双脚很少同事触地,忽上忽下的让秦素衣无法从容应对,有不少次被迫用上了剑刃,数次对拼过后,秦素衣的虎口被震得生疼。
染香的动作幅度很小,很多时候只动手腕,与李织荀的旋舞相比,秦素衣像是在散步。为了保持身形,不少冲击她必须硬受着。
又是白刃相向。这次两把剑没有互相把对方弹开,交叉成十字抵在一起。
在功力上李织荀还是逊一筹。剑意(崩坏能)翻涌,带起的风向四周掀飞沙尘,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秦素衣毕竟是太虚剑徒,染香毕竟是轩辕。
舍弃了缠绵不见血的剑技,太虚剑法,亦有霸道之招。
剑心·山崩
李织荀被震开数米,他把剑插进土里稳定身形,心腹处感到一阵痛苦的压迫感,舌尖还在淌血,他啐出一口血沫,再抬头,眼前景象已然不同。
天地间只剩秦素衣一个人存在,她在不近不远出站着,高举着染香剑指向正头顶,其余所有皆变成了一片一无所有的纯白。
“太虚神蕴……”
恍惚间,李织荀听到几个字从咬着牙的秦素衣嘴里蹦出来。
天空被撕裂出一道缝隙,一柄巨剑从中坠出,如同齐鲁大地的太虚山被人拔起,再倒悬过来砸下。
肉眼所及,避无可避。
李织荀痴痴地抬着头,仿佛被摄走了魂魄。
他的眼只够映出那巨剑的一半。
他认出来了那剑的模样,那是染香剑最初的样子,李织荀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它的描述。
轩辕。
“剑……神……”
秦素衣说出这两个字,却是无比虚弱的语气。
太虚剑者四重境界:形意心神。
除却第五剑徒程凌霜外,其余剑徒均停滞于剑心境。秦素衣更是因为『染香』慈柔的特性,功力最低。
这剑神之技,秦素衣在赌。
赌赢了,她便再不惮有人能危胁到她。因为手中比程凌霜多一把轩辕她甚至能和已经是天下一绝的五师姐硬碰硬。
“赌输了,那只能说明……”
巨大的轩辕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崩解,消弭于无形。李织荀眼中的白逐渐褪去,世界恢复原本的颜色。
秦素衣痛苦地倒在地上,嘴角流出源自内脏的殷血。
她秦素衣没那个能耐独自守住这轩辕。
真不争气啊,她想。
眼泪开始往外流,这泪她积攒了好久,从师父死去那一刻起一直压抑到现在。
她越哭越凶,身子颤抖着蜷缩起来,本来并无大碍的背上的伤口又开裂了,血丝涓涓地向外冒。李织荀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他一方面还没从剑神的压迫中缓过神来,另一方面想安慰秦素衣又只能想到毫无价值的套话,开不了口。
他甚至不知道秦素衣为什么哭。
知道内情的不在秦素衣身边,最能安慰秦素衣的被她自己杀了。
血和泥共同弄脏了洁白的素衣,血又和她的泪一同渗入巴蜀的土地里。
她就在那哭,由啜泣转为了嚎啕,一点也不顾及形象,仿佛身边一个人没有。
她明明已经十七岁,可是她刚刚才满十七岁。
像个没娘要的婴儿,只有握剑的手愈发抓紧。
她的身体陷入土里,模糊的泪眼中,她幻想着师父抚摸着她的脑袋,像她幼时受了伤时一样。
可那感觉是泥土带来的,既不温柔,也不温暖。
山间的风还在吹呵,秦素衣的素衣粘上了泥,风已经吹不起来了。
等泪流干了,她也就认了命了。
番外
李织荀:不是,秦姑娘?
秦素衣:我说骑上李公子的白马,可没说和公子共骑白马啊(战术后仰)。
原来是秦素衣哭完,缓过神来,淡淡地说声“我输了”,自顾自地骑上了李织荀的马,自己骑走了,让李织荀拿脚走路。
李织荀看着眼圈还红着的秦素衣,生怕她再有什么情绪,于是要了自己随从的一匹马。这随从没什么意见,倒是秦素衣有意无意瞥了一眼,到李织荀眼里就像是嘲讽。
要面子的李公子就这样把马还给了随从,走完了剩下的山路,脚疼得两天练不了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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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巴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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