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语,飞速别过身去。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和说的话是否会再招来这样的暴行,索性就不做,也不说。
万蝉心也是一言不发,她望着他,目色凝重,似乎在考虑什么重要的事。
两人僵持良久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瓷瓶,与先前给他的那只药罐釉色相同,再摇晃瓶子翻找了片刻,倒出了一枚褐色的小药丸。
“吃下去。”
少年听出女子简单的三个字里蕴含着莫大的愠意。
她在气什么?
气自己不给她回应吗?
他抬头看了眼她的掌心,很快又别开脸,咬紧嘴唇,似是在无声抗议。
现在他不愿意相信这里的任何人。谁知道她给的这药是想毒死自己,还是有其他更险恶的意图。
万蝉心往前送了些,没想到少年竟跟着向后退去,与她拉开更大的距离。
她皱眉,上前一步,他却又退了两步,整个人贴在了墙面上。
或许是因为慌乱间碰到了伤口,他“嘶”地倒吸一口凉气,但下一秒又将喉咙下意识逸出的动静咽了回去,强忍住不肯发出声音。
万蝉心知道现在多说无用,索性欺身过去,一手压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将药丸直接塞进了少年嘴里。
异物侵袭在舌根,弥散出浓郁的苦味,他本能地卷动舌头要吐出来。万蝉心见状直接手掌伸开,捂住他的嘴。
被她带着温意的手指钳制住下颚,脸上的伤发出剧痛,方才那被逼迫的屈辱感和窒息感又涌了上来,少年瞪大虚无焦点的眼睛,泪水不觉盈满眼眶,又无声落下。
他想家了。
想爹爹,想母亲。
从出生到现在,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
泪和血揉杂成一团,形成滚烫的触感,钻入万蝉心的指缝中,沿着纹路游走,使她突然心头一软,手里的动作也轻了几分。
药丸已经游离到少年的咽口,他喉头一滚,被迫吞了进去。
见他服下,万蝉心终于松开手,谁知少年疯了般推开她,缩到墙角,用手抠住自己的喉咙,不住地干呕。
“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的嗓音带着哭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他隐忍情绪垒砌的高墙坍塌了,那些佯装的骄傲也摇摇欲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尽管知道没有人会给他回应。
万蝉心胸口的火一下子消了几分,她叹了口气,开口道:“这药无毒,只是为了暂时压制住你的妖气。”
少年回头,面露不解。
他记得她说过,哀牢本就能压制住所有邪气,哪里还需要再吃药?
万蝉心没有解释,而是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走到少年身边,用手指在他脸上的张口表面处轻轻一刮。
略微凝结的血液包裹住她的指尖,再被她转移至符纸上。
少年看着她在上头画了一个小人的图案。
那小人胖胖圆圆的,短手短脚,看着很是滑稽。
万蝉心最后一笔,却是用剩下的的血点在了小人眉心。
骤然间,符纸上的血迹散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化作火焰,从边缘开始烧成焦炭。青烟消散在空气中,居然又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一副人的模样。
渐渐地,那人的形状出现了实体,愈发真实和鲜活起来。少年定睛一看,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连脸上的伤痕都如出一辙。
“这是什么?”他愣愣地盯着那个人看,甚至忘了伤口的痛。
万蝉心看了他一眼,随后拔下了头顶的发簪。
接着,少年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那罗伞形状的发簪越变越大,再刷地撑开伞骨,飞到他头顶,伞柄处升出不停旋转的漩涡,刺得他眼前白忙一片,脑袋发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伞下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气流,让他腾空而起,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少年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原地。
万蝉心轻咳一声,手从半空轻挥过,那罗伞便又收起变小,插回了她发间。
牢内只留下这与少年长相一模一样的纸人。
万蝉心用方才沾过少年血的手按在纸人眉心,金色的光顺着他的手臂灌注入他体内,他的眼睛突然活了过来,亮如一汪泉。
“神主大人。”纸人突然开口说话道。
万蝉心皱了皱眉,语气不算像,但待在牢里替代一个阶下囚已是足够了。
纸人同她打过招呼后,便走向石床,模仿少年平日休息的姿势躺下。
万婵心见他背影逐渐变得自然,整个人微微蜷曲,应当是睡着了,才打开结界走出去。
冗长的甬道响起脚步声。
片刻后,她在哀牢大门前停下。
看守的小神一下子没了困意,身子站得笔直,头微微低着,却觉得后背莫名升起一阵凉意。
“今日可有人来过?”万蝉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情绪。
“回神主大人,不曾。”
万蝉心听得回答后并未立刻追问,反而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降至冰点:“那么,牢里那只魅的伤是出自你手?”
小神顿时单膝跪地,抱拳道:“是……是我。”
“为何这么做?”
“昨夜亥时,他一直叫唤身上痒,引得周围其他魑魅魍魉跟着蠢蠢欲动。神主大人,您也知道,魅向来最会蛊惑人心,那叫声酥软绵长,那人恐怕也习得些魅术,我怕招惹出大乱,便稍稍教训了他几下。”小神哆哆嗦嗦解释道。
越听到后面,万蝉心看她的眼神便愈发锋利。
她实在难以相信,一个承受过聚灵鞭剧痛都能隐忍着一声不吭之人,会因为这一丝丝痒意而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你可知擅自动用私刑的后果?”她冷冷问道,“若有不慎,引得魅噬纹,这灭世之罪你又能否担得起?”
那小神霎时如遭雷劈:“擅用私刑,当流放引渡。”
万婵心:“既然知晓,你自行去引渡川了结吧。”
所谓引渡川,是连通上界与下界的水域。
凡净缘天之人,乘上引渡舟,渡过引渡川,便会落入下界,想要回来只得从头开始修练,寻求再次飞升的机遇。
被流放去引渡川的一般有两种人。
第一,如这名小神,身处神位却失职犯下大错,第二则是净缘天内道侣结合生下的孩子,如果资质平庸,没有飞升成神之像,也会被送入下界。
那人一听自己即将被流放,顿时面如死灰:“神主大人,我知错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您……”
万蝉心不为所动:“你这是不愿认罚?”
小神不敢忤逆,只小声辩驳道:“神主大人,小神只是为维持哀牢秩序,罪不至此啊……”
万婵心拂了拂袖子,不欲理睬,刚要离开时,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哀牢内无法施展魅术,你觉得被他招惹,不过是你自己起了欲.念罢了。”
话音落下,那小神整个人瘫软在地。
“作为净缘天之人,无法克制己心,居然对一只魅生出欲念,还借此发泄私欲,你当真觉得自己罪不至此吗?”
那人身子一颤,又似是恍然大悟,撑着墙缓缓站起身子,朝万婵心行礼:“多谢神主大人教诲。”
说着,她认命一般,自行朝着引渡川的方向走去。
*
射阳峰上,依旧风大雪急。
万婵心迎风立于峰顶,耳边却回响起少年的质问。
他犯了什么错吗?
——没有。
他出生便身带魅纹,面容绝色,竟能引得飞升成神之人生出邪念。
可这似乎确实不是他的错。
万蝉心取下发簪,维持着指腹摩挲上面纹路的动作良久。
直到寅时,东方的天际出现微亮的光晕,她安排好新的值守哀牢之人,这才终于离开。
回到射阳宫后,万婵心径直回到自己的寝殿,将人从伞里放了出来。
少年从半空跌下,落在了一片柔软之上。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不似哀牢般阴冷潮湿,而是暖玉铺地,轻纱为帐,床褥整洁得纤尘不染。
而就在视线中出现万禅心时,他蓦地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蜷至床角,拉起被子裹住自己。
口鼻之间传来淡淡的冷香,让他不觉有些恍惚。
“这是哪里?”少年闷在被子中问道。
“我的寝殿。”万蝉心答,“你暂且留下养伤。”
少年怔愣。
是她把自己带出来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她为何要让自己吞下压制妖气的药物。
“那你呢?”他又问。
“自然也在这里。”
少年顿时把头重新探出来,满脸戒备:“不行。”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同处一室,同睡一床。
万蝉心:“你若不愿,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万蝉心重新抛出那把罗伞,半人高的伞骨在半空中一开一合,散发出的强光将少年的眸子映得更亮:“我将你带出哀牢之事不能让其他人发现,所以你要么留在寝殿,要么回伞里去。”
听得此话,少年的脑袋立时又缩回被子里:“不要。”
半晌才又听到他闷闷开口:“里面很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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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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