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蕖感到自己正伏在谁人的背部,耳畔传来鳞片在地面滑行的窸窣声,她的双手垂在那人肩头,身下急剧颠簸着,似乎在快速向前移动。
云蕖竭力撑起眼皮,树影接连不断地在视野中倒退。这里……似乎是一片密林?她与哥哥逃出高鄢的赌场了?
她的目光立刻无比急切地转而向下,视线摇晃中,她依稀瞥见一条苍色的蛇尾,坚硬如鳞甲般的蛇鳞在月色下闪着寒芒。
云蕖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绷紧的神经在一瞬放松,意识也同样跌入了黑暗。
须臾间,就在背着云蕖的那名青年强撑着踏出这片密林的那刻,他的身形踉跄了一下,终是体力不支地昏倒在了地上。
月色中天,恰在那时,不知是否是错觉,二人的身旁,一棵参天古树似乎微微动了一动。
辨不清已至何时,窗外鸡鸣声乍起,几束虚浮的光线透过窗棱探进房内,扬尘在其间幽幽浮动。
云蕖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挣扎着坐起身来,还颇感到有些不真实,直到瞥见身下陌生的床榻后,她才猛然清醒过来,睁大了双眼,四处打量起周围。
这是一间对云蕖而言完全陌生的屋子,房内的陈设干净而古朴,完全不像是赌场内会有的华贵装潢。她怔愣了片刻,昨夜的记忆忽而在脑海中似惊雷般骤然落下,她想起那时自己在哥哥的背上模糊瞥见的那片密林。
原来……那时她并不是在做梦,他们真的逃出来了!云蕖霎时有些庆幸起来。
对了,哥哥呢?云蕖连忙四下看去,随即就在旁侧的另一张床榻上看见了躺着的琅轩,他看起来还未恢复意识,眉目紧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人好好地用布条包扎了起来,脸上的脏污也被擦洗过,显得干净又得体。
云蕖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混杂着一道极浅极淡的木质香气。
“醒了?”
正当她还在环顾四周之时,有人推开了木门,走了进来,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伯,身着粗布衣衫,手中提着几包草药和一个药箱。
“伯伯,是你救了我们?”云蕖立即站起身来,就要向他道谢。
老伯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接着就走到了琅轩的床榻前,将草药与药箱放在一边的桌子上。
“我哥哥怎么样了?他……还好吗?”云蕖也跟着他一起走了过去,担忧地问。
琅轩的双眸紧闭,脸上毫无血色,若不是胸膛处偶尔还有一些微弱的起伏,几乎都看不出来他还活着。
见状,云蕖只觉得眼眶一酸,简直要哭出来。
都是她的错。倘若不是她那日非要救那个被陷阱困住的小厮,她便不会被人下毒拐走,更不会迫使哥哥为了救她,与她一起被关进了高鄢的一座赌场。她在里面虽然并未曾受苦,但那都是以哥哥作为赌场里角斗场的奴隶为代价换来的。
那座赌场的掌事笈咏以她的性命来胁迫哥哥,他必须常胜不败,否则,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为了保她性命无虞,这些年来哥哥一直都在拼命厮杀,而她却只能在外面看着他,可她情愿不要这样,她宁愿与他一起受苦,也好过自己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局外人,目睹他的痛苦与折磨。
不仅仅是不分昼夜的死斗在折磨他,就连哥哥自己都不肯放过自己。
当初琅轩为救自己,选择只身进了角斗场,是别无选择,可后来,在角斗场呆的久了,云渠却发现,一切渐渐地变了,多少次她去牢房内看他,每一回都能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添,即便如此,他仍一直不肯治疗。他好像总会报复性地让自己受伤,乃至到濒死的界限。
一旦云蕖问起,他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着安慰她这些只是小伤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云渠知道,哥哥还是心中内疚,一直不肯忘怀当年韶关一事,他和娘……云渠不忍再想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云蕖思绪纷飞,但随着老伯开始动作后,她立即收回神,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全神贯注地看向床榻的方向。
老伯先是把了把琅轩的脉,然后就开始解缠在他伤口上的那些布条,云蕖见状也赶紧俯下身来,和他一起将布条尽数解开。
接着,老伯说道:“小姑娘,过来搭把手,帮我按住他。我要给他去掉一些腐肉,还要重塑他受损的经脉,会很疼,他若是清醒过来,可能会伤到自己。”
听到老伯开口,云蕖赶紧走到琅轩身侧,按照老伯说的几处地方按下来,怕压到他的伤口,她不敢太用力,便用灵力压制住那几个位置,确保琅轩一会如果挣扎起来无法动弹。
老伯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壶,然后又从药箱中拿出剪刀,铍针,长钳。他的动作十分小心,将脓液从伤口处挤出,又立即用铍针一点点刮去皮肤中早已坏死的腐肉。
琅轩几乎是在刀片触碰到皮肉的那一瞬间便睁开了双眼。他大致扫视了一下周围,在看到云蕖后,他的躯体才堪堪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
云蕖看着他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庞因为疼痛与失血变得愈发惨白,甚至都开始发青,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地看见琅轩身上的伤疤,那些狰狞的、血肉模糊的伤痕就这样全然横陈在她的眼底,有那么一瞬间,她连呼吸都忘却了。
他的身上简直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
伤口处巨大的疼痛让琅轩说不出话来,唯有因为忍痛而发出的闷哼,又一次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云蕖看见琅轩的嘴唇动了动,用唇形竭力拼凑出几个字:“不要看。”
不要看他的伤口,不要看他此刻的狼狈。
她读懂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
因为琅轩身上的创口复杂,又有着许多陈年旧伤,那位老伯起码花了三个时辰来诊治,光是清理创面与去脓就用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待到他把琅轩身上地布条换下来,重新上了一遍药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中午。
整个过程里,云蕖都仔细地看着,将那些步骤记在心里。
终于,老伯起了身,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说:“好了。接下来只要安静修养些时日,每天按时换药,便可以痊愈了。”
云蕖也一起将散落在桌上的各种药膏和行医器具收进那老伯的药箱内,连声道谢,接着又问:“伯伯,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叫我黄祖就好。”
“谢过黄祖伯伯救命之恩。”云蕖想要向他行礼,更郑重一些地表达自己的感谢,那老伯却伸手扶住了她,不让她下拜。
“算不上,算不上。举手之劳而已。”老人家摆摆手,看了一眼床榻上地琅轩,“先照顾好你哥哥吧,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有空的时候替我捉两条鱼就好!”
黄祖离开房间后,云蕖也跟着出门,打了一盆清澈的井水回来,用帕子沾湿了,轻轻地擦洗着琅轩额上方才清创时因忍痛渗出的冷汗。
她知道琅轩此时醒着,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但她只要一想起他身上那些先前刻意不去疗愈的伤痕,莫名就感到气闷。
所以云蕖故意躲开了他的视线,也不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他的额角,脸颊,然后是脖颈。
“不听话。”
“阿蕖一点也不乖。”
良久,云蕖听见琅轩轻声开口,有点像是委屈的抱怨,可话音中又含着调侃似的笑意。
云蕖没理他,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她此刻既是心疼,又忍不住有些恼他。
“阿蕖,别生气了,理理我。”琅轩又说。
云蕖还是不理他,装没听见。
又过了许久,琅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那些伤……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我…”
他话还没说完,云蕖终于忍不住地打断道:“你不要道歉!”
他到底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恼他啊!看琅轩一直想哄但又哄不到点子上,云蕖气冲冲地将帕子“啪”地一声扔到琅轩身旁,突然更生气了。
她是他的妹妹,他们注定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依靠,她怎么可能因为他身上的几道伤痕就感到害怕?
“不想和你说话。”云蕖闷闷道。她别过脸,双手下意识地绞动着裙裾。可忽然间,她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起琅轩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她感到的心脏突然沉了下去,胃里开始扭曲打结,她强忍住啜泣的冲动,讷讷道:“对不起……”
她明知道他们此行从那赌场中逃出来有多么不容易,而她此刻却在和好不容易把自己救出来的哥哥生闷气。倘若不是因为昨日笈咏难得醉了一场,没有带着暗卫与毒药一起前往他们所在的暗牢,否则即使哥哥露出了原身,在笈咏重重设防之下,恐怕他们也没有机会能够逃得出来。
琅轩正了正神色,他心疼地抚了抚云蕖的脸颊,柔声细语地安慰道:“没事的,阿蕖,都已经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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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城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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