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蕖没有留意到穷奇方才的反应,不管穷奇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已经不在意自身过去,她都不想要戳他痛处。
穷奇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开口说道:“我的父亲金天氏,就是你们口中的白帝少昊,他的原身是人身鸟翼,在崇尚凤鸟的部落里,被称作为神子之姿。他的每一个子嗣都继承了他人身鸟翼的原身,唯有我降生时,与他的样貌截然不同。我出生的时候,虽有鸟翼,却没有人形,而是一只类似虎的怪物。族人们都很害怕,他们认为我的原身有异常人,恐为不详,怕我最终会给部落带来灾难。”
“一开始,我父亲并没有放弃我,他将我养在了长留山,让我与山中的奇兽以及鸟雀一同成长,他平日里不让我进王城,也不让我见其他族人。时间久了,我在长留山上待得实在太过无聊,有一日便背着他偷偷遛下了山。进了王城后,那些族人见到我的模样,一边惊讶于我为何还活着,一边又感到十分恐惧,有的只是辱骂几声,有的便随手抄起东西来砸我。那一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人们心中的愤恨与怨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心中的积怨突然促使我发了狂,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那几个族人全都死了。”
“族人死后,我父亲很快便得知了消息,他将我传唤到他的王宫,他没有训斥我,只是说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族人们再也容不下我,就算我从此待在长留山不出来,也难平众怒。我只能离开少嗥国,在大荒内流浪。”
“就这么过去约莫一两百年的时间,我断断续续的又在人群中发过几回狂,伤了不少人,那时已经到了舜称帝的时候了,他就将我流放到了北幽,就这么又过去几十年,我的能力才逐渐稳定了下去,也发现了自己原来是以怨气修炼的特性。自从掌握了这一点后,我便不再轻易发狂了。”
“而很快,驩头的三苗国壮大了起来,他自封为轩辕旧部,向天下大肆宣扬他们会铲除世间一切邪佞,从而缔造出人无所惧的太平盛世。大荒之内神、妖、人三族聚居,最为弱小的人族早已对妖族不堪其扰,所以人族中他的支持者最多,其次是神族。两族便在他的撺掇下合力追杀那些世人所认为不详的存在,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我。”
“虽然这么多年下来,传闻中的三苗国早已无处找寻,但这天下信奉于轩辕旧部昔日愿景的人却仍然数不胜数,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们偶尔也还会遇到“轩辕旧部”的麻烦。”
穷奇的眼神变得遥远,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
“人无所惧。”穷奇讥讽地“呵”了一声,说道:“多么美好的祈愿啊。”
听完了这一切,云蕖觉得自己简直气得发抖,这实在是太可笑了。为什么世人皆是如此,对于流言听之信之,却对真相视而不见。世人口口声声的害怕,原是对他人性命的轻贱与傲慢!
“但真相明明就不是那样,为什么从未有人试图解释过这一切?”云蕖掐紧了掌心,忍不住愤愤道。
“是啊,但谁在乎呢。人们宁愿相信那些更离奇,更恐怖的流言来自己吓自己,也不愿意停下来睁开眼好好看看究竟什么才是真相。”穷奇的眼底暗沉,说这话时,他眸中先前的讽刺已然消失不见,唯剩下漠然。
这一刻,云蕖突然明白了穷奇为何那日没有杀她,反而告诉了她那个预言,还在预言应验后折返。他或许也想看看,在这世间,是否也会有人能够忽略流言本身,看清事情真相吧。云蕖想着,在大荒内流浪的长长岁月里,穷奇一定也对许多人都做过同样的事,说过同样的话,她无从得知每一回的结果究竟如何,她只知道,她此刻抓住了真相。
云蕖凝神望向身边的男子,接着,她将手放在了穷奇的肩膀上,将他掰过来,她的目光与他对上,十分郑重地说:“我在乎,蛮蛮在乎,驺吾也在乎。”
“你已经不是无处可去,在大荒内流浪的穷奇了。不对……虽然你还是在流浪,但你有了我们,你也有了新的身份,你是高鄢百战百胜的宿浔将军,至于那些世人怎么看,随他们去吧。反正他们的看法一个铜板也不值!”
对于穷奇而言,这一秒像是比一年还要漫长。
他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像是被触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无法抑制地在其中抽丝剥茧了起来。
他开始莫名的害怕,甚至恼怒,不。那或许并不是恼怒,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穷奇兀自甩开了云蕖的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扩大、变暗,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少女,而后,他抬起手,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了她纤细的脖颈。接着,他轻轻掐了上去,却并没有用力。
他仍然如同兽类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试图逼她退缩,可是眼前的少女现在一点儿也不怕他。
她望着他的眼睛,她在笑。
穷奇只觉得此刻,四野皆寂,万物无声。唯有他心如擂鼓。
那时,他第一次希望,倘若时间能够一直停留在此刻就好了。
好半晌,穷奇才别扭地垂下手,他刻意别过脸去不看云蕖,故作凶狠地说:“闭嘴!谁允许你和我说这些的!”
云蕖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笑道:“你是不是太感动了?还是……你害羞了啊?”
穷奇没说话,云蕖啧啧两声:“就是害羞了吧?啧啧,堂堂上古凶兽居然也会害羞啊?”她一边说,一边坐的离穷奇近了些,在他跟前不停地晃啊晃,“我见过了你这副模样,将来你可不要因为觉得丢了面子,就把我给杀了。那样我会很难过的,就算死了也会变成厉鬼一直缠着你,让你永世不得安宁。”
穷奇受不了她这副欠揍的模样,恶狠狠地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扭断你的脖子。”
“好呀,那我可得洗干净了脖子等着呢。”云蕖毫不在意,甚至笑得越发厉害了。
穷奇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云蕖也一如先前那样再次把玩起驺吾的毛发,因为太过无聊,她把驺吾长长的红色毛发编了几个小辫子,又从解开自己的发髻,将发带取下绑在了驺吾的那几根小辫子上,还挽了一个好看的花式。
做完这些后,云蕖托着腮,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
“驺吾看到了,会揍你。”穷奇瞥到她的“佳作”,冷不丁地说。
云蕖自信地摆摆手:“驺吾不会的。驺吾很乖。”
云蕖将驺吾的辫子在在手里绕来绕去,就这么玩了一会,云蕖的眼睛忽然一亮,她轻轻戳了戳穷奇的袖子,道:“那个……穷奇,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穷奇坐的离她远了一些。
云蕖坐的近了一些,“我一直都很好奇,自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没变过。你这样大摇大摆地顶着这张脸帮高鄢打仗,那些轩辕旧部的人难道就从未发现过?”
穷奇挑唇一笑,话中颇有些得意:“那自然是因为,他们只能看见我想让他们看见的模样,而你能够看见我的原身。”
云蕖丝毫没有纠结于他的后半句话,反倒是对他前半句话十分的感兴趣,便问道:“那在他们眼中,你是什么模样?”
“想看吗?”穷奇扭过头,看着云蕖问道。
云蕖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着头。
话落的那一刻,云蕖看见穷奇的右手两指微微闭拢,指尖灵力不断溢出,随后,等她再一眨眼,眼前人的外貌与身形,竟然完全变了个样。
一个体形将近是云蕖两倍大的男子坐在她的面前,他身着银色甲胄,满头黑发一丝不苟地用玉冠束起,肌肤是经历了常年风吹日晒才会有的古铜色,脸上还有着两条狰狞的伤疤,其中一条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他的下巴,把他原本就狠戾的面相衬得更加凶狠,看起来十分具有威慑力。
尤其是他只是坐在云蕖身旁,他巨大身形所投映下来的影子便像一张巨网般将云蕖笼罩在了其中。
云蕖的眼中满是震惊,她虽然想过也许别人眼里的穷奇和她眼里的穷奇不同,却没想到他会是这种模样。
云蕖干咽了几下口水,努力想要找点什么话来赞扬他一下,想了半天,她也憋不出个屁来,只好说:“嗯。看起来果然是十分的可靠!难怪那些将士们这样崇敬你,一看跟着你这个将军就有肉吃!”
过了一会,云蕖讪讪地问:“所以……宿浔的身份,是大人国的子民吗?”
穷奇变幻出的这个容貌压迫感十足,连带着云蕖都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询问得非常小声。
“嗯。”眼前的“将军”沉声应道,声音十分雄浑,像是一口铜钟。
云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被这道声音震得有些发痛,她揉了揉耳朵,小声地请求道:“穷奇,你可不可以先变回去?”
话音才落,那道伟岸雄壮的“将军”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银发男子寒霜覆雪般的身影。
“我还真是想不到,原来在他人眼里,宿浔将军竟然这样的高大威猛。”耳朵不痛后,云蕖立马又开始嘴贱了,边说边笑:“你说是不是?伟大的宿浔将军,我现在也是你的小跟班,你要是平时不对我好一点,说不定哪一天,我可就要跟着其他主子跑了,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哼。少来。”穷奇瞥了云蕖一眼,他的神色散漫,十分无所谓地挑起唇角。
“那你尽管可以试试,看看我会不会把你抓回来,然后拧断你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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