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祝贺你，尤利亚先生，你获得了本年度圣诞爱心大奖——由圣诞老人亲自为你实现一次愿望的机会。”

尤利亚瞪大了眼睛，他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么荒谬的事。

他很惊奇，不是因为说这话的是一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口吐人言的驯鹿——动物说话对尤利亚来说很正常，也不是因为圣诞老人是真实存在的——神明也好传说也好，尤利亚一直都知道他们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

唯一使他惊奇的是——这么幸运神圣的事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

毕竟，尤利亚·安格尔森是一位黑魔法师。

还是现代社会中难得比较活跃、比较臭名昭著的一位。

尤利亚拿出他黑魔法师的邪恶气势哼了一声：“我拒绝。”

“为什么？”这下轮到驯鹿受惊，“没有人会拒绝愿望成真的机会！”

它歪了歪脑袋，挂着圣诞装饰的巨大鹿角在狭窄的暗巷中撞了又撞，处处碰壁。

智慧的圣诞驯鹿想起了什么，又严谨地补充道：“好吧，99.999%的人类都不会拒绝许愿。今天之前我们还没有被人拒绝过。”

标准的、典范的、属于高等神灵的傲慢。

尤利亚最讨厌这种活在光明世界的生物。他杏仁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凶狠：“说了不要，快点滚，无论是不是陷阱都滚。你看不出来我是一位大魔法师吗？我怎么会需要低头求助你们的力量？”

圣诞驯鹿上下打量尤利亚，从他狼狈倒在垃圾桶边的身体，到血迹斑斑的衣服，再到他憔悴苍白的脸。

老实说，就算它不是一头拥有神奇力量的驯鹿，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它也很难从尤利亚的身上看出传说中黑魔法师的残暴与恐怖。这只是一个清秀孱弱的男性青年人类。

“你看上去还挺需要的。”驯鹿指出。

尤利亚恼火地咬紧嘴唇，感到一阵屈辱。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希望在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刻遇上光辉神圣的天堂使者，让它——以及它背后的祂们——将他的虚弱凄惨尽收眼底。

可是就在今天，圣诞夜，他刚刚同也许是全国最强黑魔法师的混蛋展开决战，然后惨痛落败。

玛特罗斯。

一想到这个名字，尤利亚就怒火中烧，浑身伤口也隐隐作痛。

远处隐隐传来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圣诞颂歌，使他的心情更糟糕了。

美梦成真的圣诞之夜，这种美好的东西不会属于他。他宁愿躺在这肮脏暗巷的冰冷积雪里，慢慢等待伤口癒合。

“我不需要你们帮我实现愿望。”尤利亚一字一顿地说。

圣诞驯鹿思考了一会儿，同样顽固地摇了摇头：“对不起，你必须答应我们。今夜的圣诞爱心大奖已经在中奖人的强烈要求下破例转让一次了，我们的工作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尤利亚今夜第二次感到惊讶：“转让？你在说什么？不……等等！”

暗巷里亮光大作。法阵熄灭后，圣诞驯鹿背上驮着奄奄一息的黑魔法师，轻快地踩着雪花跳上天空。

·2·

全球70亿人中只有1人能抽中的圣诞爱心大奖，这样宝贵的机会当然不会轻易落到尤利亚的头上。黑魔法师跟深渊异种、邪恶生物一样，在天堂注册名簿里的权重系数可是很低的。

圣诞驯鹿记得，今夜圣诞老人最初抽中的那个名字，叫作——凯斯·科尔多。

根据资料来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幸运儿，天选之子，the Chosen One。

凯斯今年二十八岁，已经跻身全球财富榜前列。作为火箭式崛起的科技新贵，天才创业者凯斯大概是全世界母亲梦想中的那种儿子。

英俊，敏捷，精力充沛且野心勃勃。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坚持独身主义，至今仍是单身。

他的家里没有烟囱，是一栋高耸入云的玻璃大厦，顶楼有停机坪。圣诞驯鹿不得不乘坐电梯，然后破门闯入凯斯心爱的大平层。

“……神啊，”凯斯听见驯鹿说话的第一秒，手中的酒杯砰然落地，“我的世界又出现问题了。”

但总体来说，他表现得相当镇定，对灵异事件的发生接受良好，就好像这不是第一次在他人生中出现一样。

他甚至还礼貌地恭维驯鹿谈吐优雅：“我从不知道原来圣诞老人的驯鹿这样聪明，人类的电影对你们刻画得太少了。”

青年笑容满面，金发闪闪发光，给驯鹿留下一种“这人说不定很好沟通”的错觉。

凯斯听完驯鹿的中奖通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这个机会太宝贵了，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会羡慕我。”凯斯怅惘地说，“如果我是八岁而不是二十八岁，那我一定会欣喜若狂。”

驯鹿问：“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凯斯叹了口气：“这就是麻烦所在。这个机会太神奇了，我不想浪费在一个毫无意义的傻瓜愿望上。但我又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珍贵的愿望需要我去祈祷。”

驯鹿震惊不已。在全体圣诞驯鹿的执勤记录中，这种棘手的中奖人迄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

“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凯斯沉默回头，环视他巨大的家。两年前他拿出八亿现金为自己打造出这么一座酷毙了的理想居所，四年前他的创业公司上市当日一飞冲天，六年前他带着重量级研究成果走出实验室投身商海……

他的人生，一步一步登上云端，每个目标都完美地实现了。

凯斯·科尔多拥有整个世界，他什么也不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我想要的？”

“财富？已经太多了。”

“真理？我只需要用我的自由意志思考得到的东西。”

“世界和平？如果你们可以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一定早就做到了吧。”

他的语速比连珠炮更快，打得可怜的圣诞驯鹿难以招架。

“你们实现愿望的机制是什么？人类现有的认知水平足够理解吗？”

“生效的范围如何？受到什么因素限制？”

比起许愿，凯斯似乎对深入调查这件事本身更感兴趣。

驯鹿不得不高声鹿鸣，把一切拉回正题：“快点说出你的愿望吧！圣诞夜可是很短的，美好的时刻总是稍纵即逝！”

它的话语似乎击中了凯斯心里某个地方。凯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可以许这个愿望吗？”

“我的愿望是——让尤利亚·安格尔森能够实现一次愿望。”

驯鹿呆立了两秒，连连摇头，带着大大的鹿角一起晃动：“不行不行！是你抽中的大奖，怎么能转赠他人？”

“我的许愿是让他能够许愿，哪里违反规则了？”凯斯的语气十足无辜，唯独狡黠的眼神暴露了他此刻的得意。

圣诞的铃铛一刻不停响动，属于奇迹和美梦的时间一刻也不停地流逝。

圣诞的许诺必须完成。驯鹿情急之下答应了凯斯逾矩的请求。

“所以，谁是尤利亚·安格尔森？”

凯斯疲惫地闭上眼睛，先前的游刃有余、闲适轻佻和从容不迫都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上大学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他消失了。但我觉得你们一定找得到他，毕竟，他和你们一样，都是那个奇奇怪怪的幻想世界里的人，拥有奇怪的力量，总是说奇怪的话……”

凯斯离开了泳池吧台，穿过长长走廊，从卧室里取回一张相片。那张合照被小心翼翼装裱在相框里，光洁清晰，不沾一点灰尘。

合照中，十八岁的凯斯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他标志性的金发和笑容都熠熠生辉。在他身侧，一个瘦弱的黑发少年神色防备地看着镜头。

十八岁的尤利亚四肢纤长，肌肤苍白到病态，阴郁如哥特庄园中徘徊的鬼魂。他的黑发也像是有段时间没剪了，乱蓬蓬地散在脸侧。

这两个人，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都截然相反，就连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都令人觉得怪异。

二十八岁的凯斯轻轻用手指抚过照片，像在擦拭岁月留下的印迹。

“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不知道他会许下什么样的愿望。也许尤利亚根本就不喜欢过圣诞，他不是教徒……”

“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在圣夜得到祝福。”

·3·

凯斯在高中的物理课上遇见了尤利亚。

他们选了同一堂课。凯斯是优等生，对物理充满兴趣；而尤利亚只会在课堂上睡觉，然后交出零分的卷子。老师和同学们都同等地讨厌尤利亚。

“凯斯，那个安格尔森是全校最恶心的家伙。你要么离他远点，要么就来和我们一起教训他。”

赛艇队的队友劝说凯斯加入他们的行列，一起收拾那个胆敢混入他们学校的垃圾货色。尤利亚的存在同这所等级森严的贵族学校格格不入，他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污点。

凯斯对此兴趣缺缺，这甚至激起了他两分同情心。下一堂物理课上，凯斯收留了人见人嫌的尤利亚，大发善心让他加入自己的小组。

然后，他很快便自食其果——尤利亚不是那种典型的受欺凌者，他是彻头彻尾的怪咖，理直气壮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组作业期间，他推掉了所有集体活动，什么都不肯干，只在最后提交了半篇敷衍了事的文章。

“学物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尤利亚坦然宣布。

其他小组成员都很恼火，埋怨起放他进来的组长凯斯。凯斯只能订购披萨做赔礼。他的派对上邀请了所有人，独独漏掉了尤利亚。

凯斯开始明白，为何尤利亚总是孤身一人。

下次再看见尤利亚被小团体堵在路上的时候，凯斯优哉游哉地站在一边等咖啡，没有上前插手。

那几个打头的男学生吵吵嚷嚷，不停嘲笑尤利亚土气的穿着、孤僻的性格和古怪的爱好。尤利亚是个喜欢读奇幻类书籍、收集各种小藏品的书呆子宅男，俗称nerd，高中生们最喜欢霸凌这类人。

他们越笑越嗨，最后动起了手，把尤利亚的书包掀了个底儿掉，花里胡哨的收藏品都掉出来摔了一地。

“这是什么？！蜥蜴标本？！呜哇……真是太恶心了！”

尤利亚的书包里装着好几条蜥蜴干尸，还有形状可疑的草药，散发着霉味的香薰，装满古怪粉末的瓶子。如果这群高中生的知识再渊博一点，就会知道这都是放在中世纪足以作为证据将尤利亚送上火刑架的黑魔法材料。

围观的学生们都炸了锅，一个个哄堂大笑。尤利亚手足无措地抓着书包带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凯斯点的咖啡正好端上来了。他忙着去取，忽略了人群中的惊变。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挡在尤利亚面前的人已经痛苦尖叫着倒在地上，嘴里塞着一条蜥蜴干尸。

没有人看清尤利亚是如何发作的。但他还手了，所有人都明白。

“啊！安格尔森动手了！”不知是谁在大声起哄。

无休止的混乱中，凯斯放下咖啡冲过来。他一向是屹立在校园顶点的大明星，相应的，也自觉承担起男生领袖的职责。

凯斯高声下令：“都给我把你们该死的脑袋冷静一点！”

他抓住尤利亚的手臂，强硬地将他拖到一边，想要问个明白。但不等他发问，尤利亚就主动开口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请你不要介入。”尤利亚皱着眉，很苦恼的样子，“我不想从现在开始把你列为敌人。”

凯斯的心脏跳动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尤利亚主动表达对某个人的态度……对他的态度。

“为什么？”凯斯问。

尤利亚抬起眼睛，难得与人对视：“我不害怕你。我只是不擅长应对像你这样的天选之人，幸运、光明、备受上帝荣宠的人。”

整整一个星期过后，凯斯还是不停在思考尤利亚那句话。尤利亚给他的评价太高了，他从未想过尤利亚心目中的他竟然如此光辉灿烂。

直到高中毕业，尤利亚离开他之后，他才逐渐明白过来：那一天尤利亚的话可能仅仅是字面意思。

尤利亚和同学们的战争还在继续，凯斯的赛艇队队友们深受其害。他们的储物柜里时不时出现诡异的血迹，书包里翻出来历莫名的蜥蜴、老鼠和乌鸦羽毛。就连赛艇队的公共更衣室都会在一夜之间钻出无数毒蛇。

“一定是尤利亚搞的鬼，那个混蛋总是令人毛骨悚然。”每个人都在抱怨。

身为队长，凯斯必须得做点什么。

“尤利亚身上有山羊头的纹身，有人在游泳课上看见了。”

这个消息在学生之间疯狂传播。他们宣称那是恶魔的纹身，尤利亚是拜撒旦的疯子。

凯斯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可每个人都那样希望——这所学校的前身是教会学院，校董都是虔诚教徒，资金来源包含某个正统教派的捐献。如果尤利亚触怒了学校中多数派的信仰，那么他就有被开除的可能。

一夜之间，【找到尤利亚纹身的证据】变成了学生们最热衷的活动。每个社交圈里的活跃分子都会尝试去骚扰尤利亚，就好像那是什么很好玩的事一样。

他们都失败了。

凯斯看着这群蠢货骚动不休，内心那股奇怪的冲动在一点一点苏醒——他始终觉得，只有自己才能成功揭开尤利亚的秘密。

因为尤利亚只认为他是特别的。

凯斯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善良的家伙。

那年他刚满十八岁，成功拿到了各大名校的offer，父母给他留下大笔财产后移居另一个大洲生活。自由得无所事事的人生，迫切需要挥洒过剩的精力。

“凯斯，你真的会去解决掉那个讨厌鬼吗？”同学们这样问他。

阳光明媚，凯斯大笑着在后院的大草坪上抱起心爱的宠物边牧，懒洋洋回应那通打来向他诉苦的电话：“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