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爸回来了。

在李长青很长一段记忆里，他爸爸的回来似乎总是会伴随着争吵和叫骂，但他记得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李飞宏没什么学历，干的大都是体力活，每天回来都是风尘仆仆，一身汗，虽然辛苦，但每天都有收入，加上冯燕自己还有点存款，俩人凑了个首付，买下了这个远离市区，房价便宜的小公寓。

那时李长青还小，李飞宏为了自己的小家每天早出晚归，但是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点礼物给冯燕，也许是小摊上买的一碗炒粉，也许是一个塑料塑料小玩具，也许就只是路边的一朵小花，总之那时的李长青觉得等他爸爸回来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后来，家里的经济条件慢慢好了，李飞宏当上的包工头，和另外几个认识的人合开了一个小的分包公司，家里的花店也慢慢有了人气。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个小家的一切好像都在欣欣向荣。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改变的不止有时间，还有人性。李飞宏变成了李总，从每天回家变成了不怎么回家，每次回来要不就是一身酒味，吐得满地都是，要么就是乱发脾气。以至于李长青每次看到李飞宏都觉得他身上久久缠绕着那种伴着胃酸的酒精味，还有混着食物残渣的呕吐物的味道。

那时候李飞宏和冯燕吵架，冯燕就会把他推到房间里面关上门，让他安心写作业，可是门外争吵声让一个孩子怎么能按下心来呢？

木头的门隔音效果并不好，他能听到李飞宏扯着嗓子和他妈说自己在外面又受了多少欺辱，投了多少次标都不中，说完就好像自己有了骂冯燕的资本，满口脏话的开始辱骂自己的妻子，每一句话都很难听，物品被猛地砸落在地上发出轰鸣，然后滚走，李长青感觉自己听到了他妈哭的声音。

他记得自己想要打开房间的门出去，但是门被他妈妈在外面反锁上了怎么也打不开，只能扒在门上狂拍，拍累了就坐下依在门上，夜里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门缝里有外面的光晃进来，一会亮一会暗，斑驳着客厅的人影，他能听到他妈妈在哭，也能听到他爸爸嘴里不堪入耳的话语，带有着方言和城市混合起来的粗鲁与恶毒。

后来夜深了，魔鬼累了。李长青靠在门上窗户外能看到那个强壮却有点驼背的人走了出去，然后路过小巷，走路的姿势已经和他记忆力的年轻爸爸不一样了。

李飞宏已经许久没回来了。

李长青用钥匙打开房门，推开，即使穿着校服，也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

漫骂声和酒味并没有扑面而来，今天回来的李飞宏看起来很是温和，甚至带着皱纹的脸上还被他挤出点不自然的笑容，冯燕站在椅子后面。

李长青一进来就站在他妈前面，看向李飞宏，他已经比李飞宏高了，这么站着的时候带着点俯视。

李飞宏似乎更加驼背了，头发稀疏，因为中间一块没有头发，被剃的非常短，李长青很冷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李飞宏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眼白昏黄充着血丝。

见儿子回来，他搓了搓自己的手指，看了李长青几秒，就匆忙把眼珠挪开，盯向李长青后面的冯燕。

“你来，干嘛？”李长青挪了下位置挡住他的视线。

李飞宏视线一下被挡住，他像是有点尴尬，下意识咧了咧自己的嘴角拜拜手对李长青道：“别这样别这样，爸爸今天过来就是吃个晚饭，吃个晚饭，没什么事。”说着还试图上前一步拍拍李长青的手臂。

李长青看着他，侧过身子不留痕迹的把手臂让开。

晚饭很安静，桌上是一点中午的剩饭，还有刚刚冯燕炒的一盘青椒肉丝，不是很丰盛，一张圆桌子坐了三个人。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即使一起吃也总伴随着不好的回忆，李飞宏夹了几筷子青椒肉丝放在碗里，吃得慢，像是有点心不在焉，一只手在他的裤腿上来回摩擦，然后在膝盖处停下来，慢慢攥紧裤子。

“我们......最近中了一个国企的标，项目挺大的，工程就在这个附近在文心路上......”李飞宏夹起一快昨天豆腐，盯着豆腐说到。

这是这顿饭的第一句话，冯燕停下筷子抬头看他，目光没什么应有的怨恨，而是安静的等他的下一句话。

李飞宏感受到冯燕的目光，抬头看了眼她，手没忍住抖了一下，筷子上的豆腐裂成两半掉在碗里。

“工程挺大的，是要建个养老院，建完了之后这边的老人都可以做来体验，也算是民生项目，我们作为分包公司要负责部分工程建设......但是你知道吧......”李飞宏说的并不流畅,他抬头看向冯燕。

“做标书花了很多人力物力，工程建设前期工程款也不可能立刻批下来，公司现在运转有点困难...我们公司小，只需要一点钱就可以度过去，以后做完这个项目一定会变好很多赚很多钱的。”李飞宏最后句话说地急切，放下筷子，身体向前靠。

“现在问题挺大我都急得几天没合眼了，但是我现在自己的钱凑凑也不够......”

“所以你今天过来是来要钱的。”李长青没有用疑问句，用了肯定句的语气。

“欸...我......对。”

“你看我以前也没向你们借过钱，这次确实是太难了。”李飞宏咧了咧嘴角，眼睛不敢看人，表情很是尴尬，脸上的皱纹和胡茬堆叠在一起，满脸都是中年男人的衰老与懦弱感，和李长青记忆力最初的父亲截然不同。

“你要多少？”一直没说话的冯燕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她看着对面这张男人的脸似是想叹气，但最终眼底还是泛起了不忍。

“...额...3万……”李长青看到李飞宏昏黄带着血丝的眼睛猛地抬起来看向冯燕“会还的，会还的，等有钱会还的！”他手一起放在膝盖上不停揉搓着，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甚至最后变成了一种神经质般的念叨。

冯燕看了他一会，李飞鸿这时没敢回视，然后把手在桌上的抹布上擦了擦，站起身来去房间拿钱。

“妈！”李长青把她喊停了一下，但没喊住，他忙站起身来去房间追她。

他妈已经走进去了，李长青跟着进去把门关上，手握在门把手上。

房门把李飞宏隔在外面，房间里安静下，他妈蹲在地上，手放在抽屉拉手上。

“为什么给他钱？妈，合作的是国企不会让他公司转不过来。”李长青的声音很客观，他很冷静的告诉他妈李长宏这套说辞的漏洞，“国企也不会让一个资金都转不过来的企业中标的。”

冯燕蹲在地上，身影显得比平时更小，她背对着自己的儿子，肩膀谢下去，她把头低了一下，靠在抽屉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嗯。”

许久李长青听到他妈的声音，“骗就骗我吧。”声音伴随着叹息声在房间里响起，“毕竟是你爸，总不能不管吧，他...他一个人在外面也挺难的。”李长青看着他妈长了长口，但终究没发出声音。

抽屉被冯燕抽开，里面的钱是被数了一遍遍的，整齐的被黄色皮筋捆成几捆，冯燕从里面拿出三捆，用手小心地把翘起的角抹平，然后拿在怀里站起来。

李长青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妈妈，他忽然觉得闷闷的疼，不知道是在心疼眼前这个显得有点瘦弱的母亲，还是在痛恨李飞宏，又或者，是在痛恨埋怨他自己。

他感觉到冯燕就着他的手把房门推开，安抚般的拍拍他，然后抱着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