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孩儿。”
上面的人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你没有爸妈,他们也不会管束你,你应该不能理解我。”
不能吗?或许吧。季风慢慢地听他慢慢地说,不做回答。
“其实我特别讨厌别人管束我,特别特别不舒服,你有这种感觉吗?我怎么觉得身边其他人都不是这样呢……”
他的声音被风吹着,忽高忽低,像远得隔了一层壁,又近得如在耳畔。
“……有。”季风悄悄说。
“真的吗?”程风有些意外,睁开了眼睛,盯着他。
季风往后缩了缩,不光讨厌管束,他还畏惧目光,有些害怕别人直勾勾的目光,不加掩饰的注视。
程风没有再看他,目光漂游,看着四周。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啊?”
“跑,跑出来。”
“从哪儿跑出来的。”
季风想了想,朝后指了指。
“庙。”
程风一愣,他还从来没去过那边,这里已经是离市区很远了,他一个人跑了很远很远才跑到这里,也并不知道穿越这片平原,同样很远很远的彼端是什么,季风说是那边的庙,那么那里应该就有一座庙。
“你是庙里长大的?”
季风点点头,点完又觉得程风估计没看见,才轻轻“对”了一声。
“我还没去过庙里呢,很小的时候听别人说过,庙里供着神佛,遇事不决或遭灾遇难时都要去庙里烧香拜佛……”
季风不置可否。
“你是神佛的孩子?”
这回轮到季风呆住了,怎么可能,神佛乃天上仙家,我只是个凡人而已。
“我,”季风有些犹豫地说,“我听人说,”
“什么?你是捡来的?神仙送来的?还是什么?”程风听他慢吞吞地说,有点着急。
“听人说,世上没有神佛。”
“为什么没有?如若没有神佛,那么多人烧香供奉的是什么啊?”
“不知道。”
风声呼呼地,永无止息,吹乱了他们的声音。
沉默一时。
“那你相信吗?这世上有神仙佛祖之类的。”程风又开口问。
“……不信。”
“我信。”程风笑笑,“反正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也没有人知道是否无,那我说我信世有神明,亦没有人可以否认我。”
嗯。季风点头。但如果真的没有,他从记事起到现在,在庙里见过的那么多锦旗、还愿的人,又为什么那么开心?
不知道。季风自顾自摇摇头,向后倚靠树枝,闭上了眼睛。
风把程风碎碎念的声音吹了上来,打着旋儿,话语忽高忽低盘旋长绵。
“……我想去庙里看看,说不定我也能许个什么愿,显个灵看看呢……”
不会的吧,他们好像不是许愿池底的王八,也不掌管心愿。
他记得来的人都求财,求子,求姻缘,求学业,求事业……好奇怪,人为什么只求这些呢?
“如果是我去,我想想我希望他们帮我实现什么……”他听见程风如是说。
“一呢,希望我无拘无束,”
“二来呢,想要天下人心想事成,”
“第三个,就求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无拘无束;心想事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从未见过,他从未见过谁在庙里求这些。
程风确实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季风这样想着,他见过的人里,多数形形色色,来去匆匆,很少有人像庙里的老方丈一样日复一日地枯坐,那么多人都脚步匆匆,好像来去如风,只为求得什么。他们出去是为了买什么,或者去看什么,去求得什么,他们坐下是为了休息,以便更好地去求得什么——但是人不应该像这样带有目的性地生活。
那是曾经老方丈和他讲的话,他说生活不应该有目的,不能功利,不能追逐,不能匆忙。
这些,季风自然不能理解。他还没明白生活如何,人生如何,更不能去思考怎样生活,如何度过人生。
他用很久去消化这些话,哪怕直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明白。
程风不同于那些人,他不会那么匆忙,也不为求得什么。在这短暂的一下午的接触中,季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种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以前走在街上碰见的陌生人,卖小吃的摊主,卖香炉黄纸的老板,还有曾经去上过一年的学校老师,好像都和程风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程风很松弛,他好像生来就是为了停留和欣赏,也没有为自己去求得什么,而是简单地想要无拘无束,心想事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很特别。季风揣摩着,将程风和途径他生命的所有人比较了。
独一无二,从未见过。
季风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两眼。
……
“看我干什么呀。小野孩儿,你不怕陌生人啊?我小时候,应该就跟你这么屁大小点儿的时候,特别怕生人。”
不怕吧,我见过的应该都是生人,没什么熟人。
“你是庙里的和尚和尼姑带大的?噢,难怪你不怕陌生人,你应该没几个熟悉的人。你会把他们视作爸爸妈妈吗?”
季风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
他确实是和尚和尼姑一块带大的,而且是一个老方丈经常带他。但大家不会和他像父母一样关心问候,也从来没有谈过教育一类,好像只是照顾他,带他看看这小小的世界,就足矣了。
这样算父母吗?不算吧,那我有把他们视作父母吗?也没有吧。那视作父母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季风陷入了无尽的问题中。
“怎么了小野孩儿,你又不理我了。”
季风无奈“嗯”了一声。
“小野孩儿,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好像已经来了很久了,但是我已经忘了时间了。”
“不知道。”
我也不记得了,这里真神奇,可以忘掉时间。季风只是在心里想着。
“如果现在我在家,我没有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就没有遇见你了。”程风继续碎碎念着。
“而且你知道吗,我要被我爸爸强行送去学校,那里很多人都觉得我奇怪,他们说我少言寡语说我孤僻。才没有呢!”
“……哦对我妈妈还要逼我去学小提琴,现在就是小提琴课,我逃了出来了,小提琴每周有三节,一节课要上两个小时,过后还有钢琴课,我好讨厌那些,只有我妈妈喜欢罢了!”
“我已经不记得现在过去多久了,你说有没有两个小时!我妈妈会不会生气,哈哈哈我曾经说我不想上小提琴课,我妈妈就大发雷霆,如果我逃了这件事被她知道,她一定更生气……”
程风说着,直起来上半身,张开双臂迎着风:
“好舒服啊,在这里可以忘掉时间!而且我觉得在这儿睡上一觉,也没有人管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朗声大笑。
“而且!”
他敞开嗓子大喊。
“没有人会安排我去干什么!”
声音被风带走,在广袤平原上悠悠盘旋。
“没有人能命令我去干什么!”
很远很远,他好像用声音,把时间拉长了。
“在这里,我是自由的——”
没有束缚,自由,爽。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是自由的!”
随即是一声呼喊。
“啊——”
别人看来会觉得莫名其妙吧,突然出现,念念叨叨和你讲那么多话,问东问西,最后再突然喊起来——
换做别人,是不是会以为他是神经病?
但是季风不会,他觉得程风特别,独一无二,给他一种舒服和松弛感,他愿意待在这个少年身边,听他讲话,看他神经质的呼喊,甚至萌生出一起喊的冲动。
他宁可忘掉时间,和除了他两人以外的所有事物。
宁可做梦,沉湎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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