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九年夏,酆都。
言肆一手拽着锁链,步子不紧不慢。她身量匀称颀长,头发一半散着,一半用一根檀木簪和两根金线在脑后挽了个发髻,线尾坠着两颗红珊瑚珠子。身上穿了一件漆黑的窄袖长衣,背上绣着四只首尾相衔的金色比翼鸟吉祥纹,身前也绣了金色纹样,但在夜色中都不甚显眼,腰上缠绕着三四圈筷子粗的纤细铁索当作腰带,脚下蹬了一双皂色长靴,整个人若不是生了一张白白的面孔,便要与黑夜浑然一体。她牵着的女人长得十分粗壮凶恶,宽脸肥腰,膀子比水桶还粗,远看像一座挪动的肉山,整个身量能拆出两个言肆来,然而此刻跟在她身旁,却是一副服服帖帖、驯顺异常的模样。
黄泉路上黑雾漫漫,到处是白骨般腐朽的枯树,靠近酆都,披枷带锁的鬼魂和押送的阴差渐渐多起来,又走了几里,群山间一座高大的牌楼出现在眼前,牌楼上垂下两串血红的灯笼,照的正中匾额上“鬼门关”三个金色大字更显妖冶。
女鬼仰着头看,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嗬嗬作响,全身的肉一下收紧了,她知道跨过这道关口,就再也不可能还阳了,忍不住要暴起挣扎,这时候言肆淡淡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女鬼肩膀不由自主地一塌,腿也跟着一软,像一盆爆炭被泼了冰水,垂头丧气的认命了。
言肆到**殿交差,接手的煞鬼儿和她十分相熟,“四爷回来了,判官爷爷让你交了差就去找他一趟,不得耽误呢。”
她索性也不换衣服,交过生魂便去见崔判官。一路上不停有小鬼和她打招呼,“四哥”、“四哥回来了”、“言四哥”。言肆生得窈窕婀娜,横看竖看都是女子,也从不曾以男子自居,只是地府里这么诨叫开了,她笑笑也就应了。一路琢磨着不知道崔判官什么事找她,路过无常殿,一阵旋风刮出来,黑无常大人仿佛开了天眼一般从内殿直冲到她身前,抓住了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往里拖,“快快,你可来了,你跑哪去了,让我好找!”
“唔……八爷你有话好好说……”,言肆踉踉跄跄斜着进了殿,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适应无常大人这种热烈的见面方式。
无常殿空无一人,却不耽误内里乱的一塌糊涂,大殿四面墙上贴满了黄纸书就的索命符,有的地方不够,一层黄纸未被揭下,上面又糊了新的黄纸,秦篆上压着汉隶,正楷旁贴着狂草,重重叠叠不可尽数。墙下遍地倒塌的文书,文书间又丢满了招魂幡和铜钱,使整个大殿常年焕发出一种刚被洗劫过的风采。
黑无常大人站在西面墙下,一脚踩在翻倒的椅子上,虚点着高处一张符,十分不和言肆见外:“我知道你刚辛苦了一趟,但明天这桩差事,想来想去还是得你去才行。”
“什么差事?”
“你去西南黎州府拿个人,有个女的要被儿子给活埋。”
“亲生儿子吗?”
“对,这娘们儿可真缺德,前后折腾死两个儿媳妇了,这回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她又是个泼辣货,搞不好就要给老子出什么妖蛾子”。范无咎说着,发现言肆不像往常那样痛快答应,反而面露犹疑之色,便问:“怎么,有难处?”
言肆实话实说:“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大人,为什么最近几年我去接的都是女鬼?”
“你们女鬼之间办事总是方便些嘛。”
“可我并不是女鬼。”
“呃”,范无咎一顿,想起一来言肆不是女鬼,二来她也不是无常,并不司职这些勾魂夺魄的勾当,只是近几十年人手吃紧,总是借调她去干棘手的活,这一来二去的习惯了,竟然忽略了这一层,遂干笑道:“但你毕竟当过女鬼嘛,女人之间好说话些……你帮个忙,回头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言肆没有什么话和诸位女鬼闲聊,但她好酒,能逮到机会宰无常大人一记,那是万万不能放过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范无咎松口气,一一将时辰、方位等等交代给言肆,正说着,地府传令的小鬼一溜烟地跑进来,作了个揖,笑道:“八爷,您这边事儿要是完了,崔大人那儿让言四哥赶紧着过去呢。”
黑无常顿时脸一黑,“崔珏?他找你做什么?”
言肆:“可能有要紧事吧,属下刚就是要去见崔判官。”
范大人有种自己的安排要泡汤的不祥预感,愤愤道:“那你去吧,要是姓崔的截胡,老子就派他手下那些倒灶的书生去黎州。”
*
阴律司和无常殿相去不远,整日里灯火通明,大堂里整齐的坐了几百个判官,每个人案头同样的位置都摆放着同样的笔架、白烛和砚台,桌上和脚下同样的地方都码放着同样的文书、律令和判例,个个通宵达旦伏案疾书,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穿过大堂进入内殿,崔判官的案头布置与外面也一般无二,自己也正奋笔疾书,连有人进来了也没发现。这也难怪,这些年连年战乱,死的人委实多了些,不要说判官和无常们,就是十殿阎王都忙得不可开交。
崔判在蘸墨的间隙看见了她:“言肆来了,来,上前来”。
言肆走到案前,书案上排着三垛一尺来高的札子,崔判拿起手边最上面的一札递给言她,开门见山道:“这里有件事要交予你办,明日酉时一刻,你到赤焰地狱去接一名女鬼出来,将她好生送往奈何桥投胎。”因知道言肆从无常殿来,又补充道:“我已和大王打过招呼,你明日专办这件事,其余都不必理会。”
“是,大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这倒是她的正经差事。
“明日打扮得精神些,那女子说什么做什么你听她由她便是,若有什么出格的,能担待的就担待了。”
看来这女鬼大有来头,言肆规矩的没有多问,“属下明白。”
崔判官看出她心存疑虑,又道:“你不必担心,这女子却没什么了不得的背景,是个普通不过的凡人,只不过在地府里盘桓的时间久了些。”
言肆不懂,“‘盘桓的时间久了些’?”
说到这个,崔判官很是头痛的样子,“地狱里关的都是在世时犯下种种罪业的人,按说各自刑满就该交给转轮王殿下。唉,可是偶尔也会有罪愆业满却没被送去投胎的,这多出来的辰光里遭的罪却是不该的了。但凡错了时辰的已是大事,耽误了一个甲子往上的,可就是一桩大大的事了,这名女子便是如此。”
惩恶扬善的地狱里居然出了冤狱,天道失衡,这样的事追究起来,地府便要担个重大的干系。
“所以你记住,凡事要尽量顺着她,能好生将人送走便是上上大吉。”
“是。”
言肆去无常殿打过招呼,第二天打起十二分精神,穿上了她办差时雷打不动的一身金绣黑衣,提了一盏引魂灯,酉正已到了炼狱之外。
诸天炼狱横亘在西极至阴之处,是地平线下一片浩瀚无垠的深渊,入口终年黑雾缭绕,一派深沉死寂,内里层叠倒悬,共有一十八层,每一层又有大小地狱成千上万不可尽数。踏进深渊,鬼哭立刻爆炸一样围上来,言肆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在四面八方的哀嚎中轻车熟路一层层向下来到赤焰地狱。熊熊大火烤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味道,交过判官牒,鬼差验了文书,道了一声稍等,片刻之后,红莲业火訇然中开,两名鬼差恰在酉时一刻将人带到了言肆面前。
眼前的女子形销骨立,穿了一件烧得破破烂烂的紫色长裙,头发披散下来,手脚都戴着沉重的镣铐,因为常年不见天日,脸色比山巅的冻雪还要白上几分。她不动,言肆也不敢硬催,等了许久才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炎热,我带你出去吧。”她轻轻嗯了一声,就这样,言肆在前头带路,两个人一路出了地狱。
此时人间正是黄昏,但在冥界,夜是无始无终的。漆黑的天幕中挂着亘古不变的一盏冰轮,女鬼不由自主地挡住了眼睛,好一会才适应了月光,望着夜空淡淡地说:“我以前也这样看过一次月亮。”
言肆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也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我生在大中年间,家中也有父母高堂,也有幼弟幼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鬼的嗓子在地狱中已经喊破了,声音粗嘎嘶哑,和容貌不相配的难听,大概太久没有对人倾诉,一开口就停不下来。引魂灯里的萤火虫闪闪烁烁,去往奈何桥的路上,言肆安静地听她说些陈年往事。行动间褴褛的衣裳不时露出她背上的一道道狰狞可怖的伤痕,女鬼很不习惯这样不体面的样子,不时艰难地拉起衣襟遮挡,“我说这些你会不会烦?”
“不会”,言肆装作没看到她的窘迫,“后来呢?”
“后来?”女鬼又陷入了回忆,“后来我遇到了心上人,但我抛弃了他。”
少男少女青梅竹马的故事言肆听过很多,一路听来,他们的故事也没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只是女鬼这样念念不忘,倒很让人唏嘘。
“我最艰难的日子都是他陪着我,他最听我的话,什么都肯为我做,可惜我那时候并不懂。”
“他死之后我又独自活了很久,后来我死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高兴极了。”
“以前我怕黑,但他走后我常常在夜里一个人往最黑的地方走,想要遇到鬼,可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所以知道真的有鬼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此行终点,忘川水浩浩汤汤翻滚着浊浪,江风吹起了女鬼的长发,“我想再见他一面,亲口告诉他我很思念他。”
“我不求他原谅我,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一句话,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愿意。”
“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这都是我罪有应得……你说,哪怕是一次也好、哪怕是恨我也好,他会不会也会想我?”
奈何桥畔,大雾终年不散,有谁悲声低吟,从盘古开天直到如今。
言肆好言相劝:“前去就是奈何桥,过了桥就再世为人了,他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女鬼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说不出话来。言肆替她笼好破碎的衣衫,“过去种种,从今皆断,上路吧。”
亲眼看着女鬼喝下汤药,过了奈何桥,孟婆将引魂灯和汤碗丢进忘川,“小言,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吗?”
言肆摇摇头,“人死如灯灭,都要投胎了,还是放下的好。”
满头华发的老人叹了口气,“你呀,没有心。”
言肆默默望着女鬼消失的方向,暗自倒也叹了一声:是啊,我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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