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这一场“瑞雪”降临得十分有收获,镇国公决计提前给两个兔崽子请师父。大夫人却另有打算:吹城领来的钱粮一次短过一次,次次说欠款延期发放,人人心知肚明这延期是要延到猴年马月了,可生存命脉捏在发钱粮的官差手里,不好与之翻脸,只能自认倒霉,至多感叹生不逢时。

如今镇国公府成了空口财主,镇国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大夫人又爱岗敬业,不乐意怨天尤人,显得她管家无方。府上眼瞅着捉襟见肘,本盼着过年有官员往来孝敬,到时便可从容不迫地给孩子请师父——思及此,大夫人道:“不是说年后再请吗,孩子小得很呢。”

镇国公道:“我说的是年后吗,我说的是节后!哼,都会当老天爷了,还小什么小,赶明儿敢骑在我脖子上拉屎了!”

天下的父母经常会进入一个误区,那就是孩子最需要旁人管教,父母子女之间太熟悉,打骂容易伤和气,不打骂又不尽责,于是将这个权力交由外人行使,厌恨也是对着外人,自家上下和睦,周旋不逆,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象。而外人拿了钱财,回家再对自己的子女如法炮制,真是一举双得的好差事。

大夫人人穷志短,不得已舍下脸面,又劝了几句;可镇国公铁心铁意,乾纲独断:他这趟京城往返本来高高兴兴,二阿哥分别得了老佛爷与小皇帝的赏赐,虽没留他二人参加中秋宴,却是老佛爷一片用苦良心:路上走快点儿,没准儿能赶在中秋之前到家。

带个病秧子,路上根本走不快,不过镇国公不厌其烦,好像他突然爱起了老二——不是说以前不爱,但这爱在病气面前不免稍有折损,就好像一场战役,即便大获全胜,也不可能没有伤亡;同样是这个病儿子,拖着孱弱病体,仍不忘为家里做贡献:短短几日,竟鬼使神差地,迷得贝勒爷家最得疼宠的小格格茶饭不思,非卿不嫁;贝勒爷与福晋已知女儿的任性执拗回天乏术,只好接受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亲家。只是小格格年龄尚幼,父母不舍远嫁,想多留在身边几年,便只先定了亲,待小格格年长些再结秦晋。

饶着个京城贝勒,这叫镇国公怎能不爱二阿哥?然二太太与大夫人同时想到了一处去,具是有喜有忧:二太太喜大夫人之忧,迎娶个地位崇高的京城格格,老二多得娘家助力,日后承位袭爵义不容辞;大夫人忧二太太之喜,可转念又想,格格身娇肉贵,千娇万宠,乍到他们这座小庙,二房恐怕再无宁日;两房的心思南辕北辙,却殊途同归,总之是个有利有弊的好买卖。

谁知一回来就被俩小子当头砸脸——就是马脸,那也是他镇国公的马!

大夫人长叹道:“就算着急,也要好好物色,请师父是大事。”

镇国公在脑中过滤几个人选,俄而胸有成竹道:“明儿我去左军门府上,他是山东人,山东人从根儿上就有学问,让他帮着留意,保管个顶个好样的。”

这个左军门,是客驻盛京的左宝贵。左军门文韬虽然七窍仅通了六窍,武略却是茅塞全开,无所不通。所谓知己互补,镇国公文不成武不就,与左军门互补了一半,所以无法成为知己,却可以做朋友。

为朋友办事,自当呕心沥血。左军门拉桥牵线,请了位同乡给两个小子做师父。师父作为山东人,打在娘胎里就蒙受圣人熏陶,因只熏了七个月,没有熏完全,所以出来时皮肤白皙,昵称“小白”。小白天赋异禀,弱冠之年便被钦点翰林,可见他满腹经纶。“小白”熬成“老白”后,他便以教授蒙学为生——但他自己并不承认“为生”,只承认“教授”。

老白虽生在孔圣人之乡,但他志向远大,熟读四书五经并不能困住他对他乡的向往,于是在成为翰林之后,便钻研起老庄等邪门歪道。同时他未放弃儒学正统,毕竟温故而知新,方可以为师矣。

他每收一名徒弟,就以“一日为师”训言作开头。这样不辞辛劳、不分四季地种播天下,长此以往,收获桃李芬芳,儿孙满堂;他常得意于儿子的数量,认定已赛过孔夫子——质量上他懂得自谦——数量上占据优势,足已令他笑口常开。人生总不能处处尽善尽美,好处让一家占了去。有好事者尝问,他弟子多如蝼蚁,为何江湖上不盛传他的名号?老白闻言大喜过望,自觉精通了老庄的精髓:圣人无名。

总而言之,鹏图乐闲的好日子到头了——他们当然反抗过,乐闲圈拢鹏图洗了个冷水澡,又吹了半宿冷风,第二天果真不负众望地染上风寒。可这番大动干戈竟适得其反,镇国公恼怒儿孙体质积贫积弱,想他的满人祖宗们各个膘肥体壮,后代竟如此弱不禁风——依然是左军门出手,镇国公给两位小爷又请了个骑射师父,以期强身健体,自己也每天斗鸡似的来巡查一圈,俩小子闻鸡起舞,生活苦不堪言。

物极必反,苦极必甘。在两人的千呼万唤中,迎来了光绪十年的春节。

左邻右舍喜气洋洋,小孩子欢天喜地,大孩子满街乱跑,唯独镇国公府的两名小阿哥大年初三还要早早爬起来上课。盛京城冰天雪地,白地黛瓦,仿佛一张白纸上中规中矩的工笔画。乐闲与鹏图木然坐在有春庐的冷板凳上,透过通风换气的窗户,瞥见巴掌大的一角天空。

镇国公为培养孩子吃苦耐劳,大冷天不给坐软垫;大夫人争论未果,干脆将鹏图的裤\裆加了厚;乐闲浑不在意,多套两层棉裤的事儿,没必要兴师动众,他现在满脑子只想出去玩,昨晚二哥哥给他的鞭炮,他还没放完呢。

趁着伴读铺纸研墨,乐闲歪头,悄声对鹏图道:“你想出去玩吗?”

“当然想了,”鹏图道,“我想去逛大街。”

“那我一会儿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们就能一起出去了,好不好?”

鹏图唯命是从——乐闲的歪点子有成有败,但鹏图积习难改,而且他不是猪八戒,照的镜子里外都是人:成了固然最佳,败了挨罚,心疼的是大夫人,事后鹏图总会有口福之偿。两不吃亏。

乐闲得了保证,转头对鹏图的伴读道:“油炸糕,你主子要吃桔子,你去厨房拿几个来,别忘了也给师父一个。”

入了蒙学,镇国公特地从旗奴中挑选出几个年龄适当、聪明伶俐的孩子,给小阿哥们做伴读。做伴读头一件事,是旗主赐名。乐闲挑了两个男孩,懒得多想,就取了他们现成的名字:老五和老六。

鹏图那边是大夫人亲自把关过的两男两女,男孩一个起名叫油炸糕,一个叫粘豆包;因油炸糕与粘豆包险些成了驴打滚和粘耗子,所以在小主子松口的同时,二人几乎立刻认下了这后来的、油腻与粘腻齐飞的称呼。

还有两个伺候茶水的女孩,一个叫大\麻花,一个叫小桃酥。大\麻花小巧玲珑,小桃酥五大三粗;镇国公为了人员均衡,顺手将小桃酥匀给了乐闲。

大\麻花给两位小爷分别倒了热茶;小桃酥冲门外没走几步的油炸糕喊:“也给我带一个!给我带一个!”等油炸糕拎着一兜桔子回来,老白师父的身影已在门口若隐若现。乐闲眼疾手快,赶在鹏图前抓了一只。大\麻花老大不乐意——几个月下来,府上情形,只要不傻,谁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抓了两个,重重放鹏图跟前儿,眼睛一么劲儿地翻楞乐闲。

小桃酥脾气上来,不管不顾:“你翻楞谁呢?翻楞谁呢?昨天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眼皮子抽筋了?”

乐闲闷头剥桔子,偷偷翘了翘嘴角。

大\麻花道:“我翻楞谁没翻楞你,你跟我吵吵啥吵吵!”

小桃酥道:“一条老母狗,还敢瞧不起这瞧不起那的,早晚被撵出去!”

“你——你敢骂我是狗?!”

乐闲剥完桔子,见师父慢慢吞吞进了有春庐的小院,遂双手背后,将桔子藏妥帖,嘴上学师父的山东味儿,大声道:“老师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我都是狗。”

大\麻花再看人下菜碟儿,也不敢当面冒犯主子。老白师父听到乐闲的歪理,哈哈大笑着进门,满口地道的圣人口音:“说得对,说得对,你我都是狗。”

大\麻花扭身跑后头生气不做事,小桃酥昂首挺胸接过师父的书箱。乐闲与鹏图一同站起来,向师父问好。乐闲歘空,偷摸把桔子放在了鹏图的椅面上,待老白师父招呼学生坐下,只听“噗呲”一声——

桔子丰润多汁,通过加厚的裤\裆缓冲,并没有殃及池鱼。池鱼鹏图小少爷满脸茫然,软乎乎的触感让他像一团掉进棉花堆里的小熊瞎子,他捏了把扑朔迷离的后屁股,举至眼前一看,被眼前惨绝人寰的一幕震惊了——

“我拉裤兜子外头了!”鹏图先入为主,识屎不清,他真的以为他可以拉出桔子味儿的屎,“老师我我我我咋办啊!”

乐闲的胳膊在书桌上围成圈,把下巴埋进去,噗呲噗呲闷笑。

“乐闲,”统观全局的老白师父慢条斯理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啊?”

乐闲实不相瞒:“没拿住。”他一五一十地对罪行供认不讳,末了道,“老师,您说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我不仅要改,还要用实际行动证明我知错了,我这就陪鹏图换裤子去。小桃酥,咱们走!”

老白师父认可他的态度,便将上课时间推迟;乐闲拽着哭咧咧的鹏图迈出有春庐,不忘做个随手关门的好孩子,然后轻声问小桃酥:“桃酥姐姐,平时有春庐的锁是你收着吗?”

小桃酥大方地拿出锁头来满足乐闲的好奇心,乐闲一把夺过,扭身将有春庐连同其中数人一同关了禁闭,并祭出储存日久的几根火柴棍塞进锁眼,杜绝后患。

乐闲抓过鹏图就跑:“咱们先去大夫人房里,把你压岁钱拿出来,然后逛大街去!”

事情发生得过于\迅猛,小桃酥目瞪口呆:“诶,小三爷——”

乐闲道:“你先想办法把他们都放出来再说其它的吧!鹏图,我们快跑!”

圈拢:忽悠

粘耗子:苏子叶勃勃的俗称。

**的敏\感\点越来越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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