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四五月的天,繁花似锦,草木葳蕤,空气中漫漶着甜丝丝的香。柳枝抽了条,若在江南,大抵是“满楼绿袖招”了。

长行归来在四月末,在天津码头下了船,各府家丁随自家老爷而去,长行一个不察,教仇九不知随谁消失何处,但既然不是在北京分别,长行心里的坠子轻飘飘落了地——看来不是针对他的。

车轮碌碌,分批装了行李,各家的车辙四面八方地散去。下人陪着车子跑了几日,终于进了北京城门,好在天气和暖,春光明媚,除了风大,黄沙扑得人灰头土脸外,身上均是畅快。

长行先跟着中堂大人回了其在北京寄居的贤良寺。寺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淡淡的香火冲淡了俗世的烟火气,偶有鸟鸣,衬得寺内愈发幽静。

借居在此还有老恭亲王,恭王爷自打失了上眷,一年有大半在寺里度过。虽说长行没见过这位老王爷,可镇国公和端和王爷都与之有交情,照礼合该请安。然长行寻了个空,推说身上不舒服,同中堂大人辞别,赶着回王府。中堂大人只当娇生惯养的小阿哥遭不住吃了一路的苦,午饭也没留,早早打发他走了。

长行出寺的脚步轻快得像只鸟,哪有半点不适的样子?他着急出来,是因为海梦凪。

和舟水那一宿偷欢有多快乐,离别就有多不舍。舟水珍重地收好破钱包,却无相等之物回赠,想了半天,叫来海梦凪道:“你先跟长行去中国等我好不好?”

长行本慵懒地趴在床上,托着下巴欣赏他一本正经纠结的模样,想到他的纠结是因为自己,更是爽快,没想到他竟打算将海梦凪交给自己,当下急了,猛地直起身:“胡说什么呢!”

他知道海梦凪对舟水意义非凡,某种程度上,海梦凪是舟水得到的第一个认可,长行知道他有多渴望得到。舟水还没回话,海梦凪灵动的小眼睛转了几转,呼啦啦飞到了长行的脑袋上。这事儿就算定了。

后来因为伊藤的“毙鹰事件”,他人生怕触了霉头,一样儿日本的东西也没敢往回带,海梦凪挺会看颜色,一路上没再和长行亲近,若即若离地跟着船队,累了就在桅杆上歇歇脚,饿了就操起老本行海上抓鱼,倒是比跟着舟水自在。

进了京,长行急着安顿海梦凪,匆匆出了贤良寺,一眼就瞧见站在树上欺负麻雀的红隼。京城旗人老爷们家家提笼架鸟,淬炼过的一双双眼睛毒得很,海梦凪羽华毛顺,威风凛凛,不是凡品,绝技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去。长行朝她招招手,海梦凪振翅滑到长行肩头,小脑袋左顾右盼,十足好奇似的。

贤良寺到郡王府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平日里游游逛逛也就罢了,长行异国他乡了几周,在海上又漂了几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他温暖沁香的拔步床。可见海梦凪的小模样,透过它,长行看到了舟水,想着他要是来了北京,也会是这副好奇样子,不由柔肠百转,干脆唱戏的骑马——步踱回了郡王府。

郡王府的人也没想到他们的大爷步行回来。那些早早儿给车夫备下的赏钱和喂马的草料都没派上用场,鲽儿和鸳鸯守在垂花门底下,甫见大爷左脚踏进门槛,鸳鸯破马张飞地冲了出来,熊抱着大爷连蹦带跳,嘴里叫唤着:“您可回来了,我可算不用去厨房摘菜了!”

长行被她冲得一个踉跄,闻言哭笑不得,鸳鸯还小,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尚未来得及捆绑,长行拍拍她毛绒绒的后脑勺,举目望去,鲽儿纤弱地立着,红了盈盈双目,帕子在眼角流连不去。长行看看怀里这个,瞅瞅站着那个,笑道:“我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儿嫌我,走了一个来月,知道本大爷的好处了?“

鸳鸯一把推开他,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呼天抢地:“大爷好没良心!你没意思的时候谁陪你说话解闷儿的,谁给你绣花活儿的,谁给你在厨房护着饽饽不让那些嬷嬷偷了去的?你倒说这话,我再也不跟你玩儿了!”

说罢一跺脚,扭身风一样跑没了影儿。长行目瞪口呆,边解外衫扣子,边迎着鲽儿道:“我才说了一句,瞧她连环炮似的。”

鲽儿忙又给他扣好:“外头风大,您又才刚出了汗,仔细受了风。水已经烧好了,回了房洗了澡,可得好好歇歇。”

长行往西边瞅了一眼,鲽儿见状,说道:“爷今儿一大早进宫去了,嘱咐我们好生伺候您。”

长行应了。他怕海梦凪被王爷看见,来历不好实言相告,便叫小东西先在东外墙的柳树上站站,如此倒好行事。回了院子,果不其然,杨欣正坐在石凳上,翻看一本拳谱,听见声音,懒洋洋地一抬眼皮,从上到下打量了长行一遍。长行好气又好笑,捡起一颗小石头子儿朝杨欣脑瓜顶子砸去:“装什么装!”

杨欣漫不经心地抬手,将石子儿抓了个正着,轻轻拍到石桌上。合上书本,慢腾腾地站起来,抱着双臂,说道:“又不是十年八年没见了,怎么着,杀了几个日本人啊,这么乐呵。”

长行被杨欣猛蹿的身高震了一震,他记得走的时候,杨欣还比他矮上一头,现在居然没多少富余了。虽生得花容月貌,却英姿勃发,无人将他视作女子。长行板起脸道:“你呢,新认得了几个字?”

杨欣翻个白眼,举步要走,擦肩时被长行一把拽住,长行向来绷不住脸,笑着狠揉几把他的漂亮脸蛋,说道:“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再不识字,人家说你女子无才便是德!”

杨欣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长行有心试试他的功夫,也拉开阵势,急得鲽儿不知如何是好。倏然一声清脆鸟鸣,一道红色残影朝着杨欣猛冲直下!突生变故,杨欣机警,变拳为爪,眼看正要擒住不知死活的扁毛畜生,长行一个旋子,凌空翻身将小红隼抄进怀里,肩窝的盘扣被扯断,散落一地。

鲽儿吓得发不出声来,杨欣也是一惊,见长行轻巧地落了地,方放下心收了势。

长行被扯得衣衫不整,前襟大开,连胸带肩露出白花花好一片。低头一看,万幸时过境迁,与舟水荒唐时留下的印记均已消失不见。长行拢了拢衣服,抱着鼓涌鼓涌还要窜出去的海梦凪转过身,对杨欣道:“你现在功夫已在我之上了,只是出手太过狠辣,当凝神静气,没事儿多练两笔字。”

一番话将杨欣那点子良心打没了七七八八,他倒是有心红隼,野性的小玩意儿恰合他这么大男孩儿的口味,然长行回来没一盏茶,就接连打中他的七寸,杨欣心中不悦,寒着脸只装听不见,错身走了。

长行一连得罪了俩,有苦难言,幸而鲽儿不离不弃,见他苦哈哈的,不禁抿嘴一乐,道:“快进屋吧,当心见了风。这衣服回头叫鸳鸯去补。”

沐浴熏香洗去一身汗臭,换上柔软干净的衣裳鞋袜,恍如新生,听着门廊洒扫的声音,昏昏欲睡。及至阳光西斜,晚饭时分,长行精神饱满地醒来,伸个懒腰,趿拉着鞋转出屏风,见鸳鸯在外间榻上拿着一条鲜肉逗弄着红隼,因笑道:“别惹恼了她,啄你的脸。”

鸳鸯哼了一声,将肉喂了,搓着指尖的油,道:“咱们好着呢。”

“还生气哪?”

“哪敢生大爷的气呀,到头来挨上一顿骂,少不得还得给大爷补衣裳缝扣子。”

长行摸着海梦凪的头顶,笑道:“好好补,补好了,爷有赏。”

他从日本带了几把小扇子回来糊弄这些个小丫头,鸳鸯一听,直闹着现在就要。这时鲽儿打了帘子进来,对鸳鸯笑道:“老远就听你咋咋呼呼的,爷醒了,也不知道打水来。”

鸳鸯哼哼唧唧地去打水,鲽儿转眼看见了梳毛的海梦凪,说道:“爷要养着,赶明儿我叫人打副笼子来。”

鸟儿应当自由自在,上了枷锁,翅膀则失去意义。长行道:“笼子锁不住她,她有分寸。”

鲽儿轻声道:“早前儿差点伤了杨小爷。”

“那是她以为杨欣欺负我。”

鲽儿想了想,又道:“不如在他腿上扣个扣子,打上端和王府的印,也免得教外人误以为没主儿的,偷了去。”

长行仍舍不得,扣子上有锁眼,平日在府里就要栓链子,顶大天儿飞不过房檐去。海梦凪属于天空,不属于高墙。长行没再说话,鲽儿服侍他净了手面,却是王爷还没出宫,长行便叫人把饭摆去杨欣院子里,算作心照不宣的和好,这回长行知趣地没再提写字一事。

月上中天,更鼓响了两遍,府上的车马回了。长行听到外面的动静,因不困,便去角门给王爷请安。远远看见车夫和下人提着晃荡的灯笼,像夜中猫的眼睛,马已套好,长行行至门口,却不见王爷仙踪。

遂问道:“爷呢?”

门子举起灯照亮了长行的脸,回道:“宫里传了话儿,爷今儿不回了。”

“不回了?”长行愣了愣,宫里规矩,不留宿外臣,念及王爷美人灯般的身子骨,复问道,“原话说的什么?”

“就说不回了。”回话的是车夫和同去的下人,“过去也不是没留过。”

言尽于此,倒显得长行大惊小怪。长行回了屋问鲽儿,鲽儿想了想,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才到府里没多久呢。”见长行心神不宁,安慰道,“皇上极惦着我们爷,又是宫里的用度,断不会委屈爷的。”

语毕,催长行就寝。长行下午睡了饱,此时又睡,第二日早早起了床,琢磨了半刻,吩咐备好车马。车夫晚归早出,极不情愿,嘟囔几句,长行假做惘闻,跳上车道:“接王爷回府。”

车夫轻车熟路地到了西华门,长行下马碑前下了车。清晨恻恻轻寒,吹走昏涨困倦,路边的早点相继出摊,车夫盯得目不转睛。长行赏了几两碎银,打发他去吃喝,不多时,宫门缓缓推开,里面抬出一顶小轿,搁门口停了,又有人牵来马车。

领头的太监掀开轿帘,躬身出来一人,红墙黄瓦下,锦衣玉带,怀金垂紫,难掩玉骨芳华,冰姿仙风。不必观面,见者涤尽凡尘,浑然忘乎所以。

月余不见,长行又被端和王爷的容止拂乱了一回思绪。他晃晃脑袋,找回红尘黄土,朝王爷迎了上去。

“王爷!”

端和闻声稍一侧脸,讶异微露。

长行嘿嘿笑着上前请了个安,拽过套马的缰绳,往一旁的小太监怀里一甩,对端和道:“昨儿我就回来了,等了您一晚上,也不见影儿,这个安一刻请不到,浑身不自在。我坐了府里的车来,不必劳烦宫里各位公公了。”

一个小太监垂着头上前,先给长行打了个千儿,抬脸道:“皇上吩咐要奴才亲自送王爷回府,奴才不敢丝毫懈怠,不如请两位爷上了宫里的车,由奴才等一道儿护送二位爷回府?”

长行见此人脸庞清秀,口齿伶俐,行事大胆,进退有度,很是心生好感。他看向王爷,等他定夺,端和不动声色道:“寇公公,你回去给皇上递个话儿,就说我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尾,摸不到头脑,也没人敢刨根问底。待长行与王爷上了车,落下帘子,封闭的空间里,王爷才露出点笑模样,打量他半刻道:“瘦了。”

长行眨眨眼,脸涨红了,别过眼去,仗着王爷疼宠,小声道:“王爷,您可小心些,别轻易正眼瞧人,危险。”

端和轻笑一声,双手揣袖,倚在侧壁闭目凝神。长行转了脸,撩开窗帘观赏街道人来人往。忽见一清癯身影,十分眼熟,驻足在包子摊前,蒸汽缭绕中双手束立,却迟迟不掏钱购买。

长行惊讶地睁大双眼,顾不得规矩,撩开帘子大喝道:“停车!!”

马车于路中央戛然而止,车内两人晃了两晃,端和睁开眼,疑惑地看向长行,长行已不在位置上,徒余门帘空打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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