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五章

长行进门前重又理了理袖口。少年血热苦夏,恨不得每天打赤膊泡在水里才痛快,今日衣衫齐整,深觉桎梏,可蛮儿恭谨的态度让他隐隐忐忑——这可是位上了脾气端和王爷也要退让三分的巾帼英雄。

之前走过垂花门时,长行瞥见屏门大开,李中堂来时也没这般气魄洞开郡王府的门户,不禁纳闷,李中堂之上的人,难不成是李中堂的老子不成?今日贵客恐怕既贵且重。天马行空中,跟蛮儿进了东院,甫一跨过月亮门,四道目光探照灯似的一股脑儿落在他身上,刺得他不安,却见这些目光的主人们不过和他一般大的青年:年长的长不了几岁,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身形羸弱,阴柔婉转,眼神锐利,轮廓硬朗分明,柔中带刚;年小的也小不了几岁,圆胖面孔,身形让他想起了鹏图,庞大的身形衬着身旁白烟袅袅的冰盆直接小了两圈,倒是倍感亲切;还有个不过七八岁的胖豆丁,唯有他没有把心思花在长行身上,捧着碗西瓜酪吃兴正酣,小圆脸似乎蹭上了西瓜色,粉白粉白的。

长行给端和王爷打了个千儿,抬眼间瞧见桌子上的白瓷碟子里盛着十来个小圆果——可不就是荔枝。

北京的鲜荔枝仅出于皇宫,眼前的几位贵客年纪轻轻,在这王府中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长行看着年长的那位,顷刻间猜到了他的身份,忙垂下眼睛,撩起袍子跪道:“奴才长行见过皇上,皇上吉祥。”

被称作“皇上”的青年张开两根细长的指头,从白瓷碟子里捡起一颗荔枝,掐开,浑圆的果肉琼脂般露出,剥去外皮,清凌凌一颗搁在端和王爷面前的小碟中,笑道:“吃一颗,我问过太医了,吃一颗没事儿。”

长行仍跪着,听这话愣了愣,说不出的别扭,不禁撩起眼皮瞅了瞅端和王爷,端和王爷没接话头,朝长行道:“穿这么严实,你不总嚷嚷热。”

长行面色一红,皇上好像才注意到他似的,从头到脚慢腾腾地打量过,方招呼道:“起来吧,”又朝端和笑道,“模样倒是随了你。”

埋头吃西瓜酪的胖豆丁立刻抬起脸,充满期待地看向长行,转瞬又换成失望,小大人似的摇头点评道:“还以为又是个小舅舅呢,诶,美人难得。”

圆胖的少年道:“你懂什么,二哥说的话还能错?”

两人七嘴八舌的,好像在古董店挑摆件,全不把长行放在眼里,期间又被皇上苛刻的目光扫了一遍,长行颇不自在,这时端和发话道:“乐闲,这位是醇亲王,这位是辅国公。”

长行在心里暗自叹口气,又一一见过,辅国公衔的胖豆丁又道:“你自称长行,舅舅却叫你乐闲,你到底叫什么?”

长行确定自己被针对了,这三个人从他进来就分工配合,阴阳怪气,不禁皮笑肉不笑道:“我是你舅舅家的大阿哥,论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大表哥。”

胖豆丁叫嚷起来:“我二哥是皇上,才排老二,你怎么能是老大!”

圆胖的醇王道:“老七你傻啊,皇上当然是天下第一大,可你嘛,也就是个老七。”

胖豆丁一摔碗:“五哥你骂我干什么!咱不是说好了——呜呜!”

话未了,被他五哥一把捂住了嘴。长行轻轻挑挑眉毛,果然这三位爷是有备而来。再瞻仰下天颜,那张柔气的脸沉了沉,手上不停,又剥出一颗荔枝,搁在端和王爷的碟子里,绿荫下,两颗白玛瑙似的果肉相映成趣。

铜盆里净了手,皇上拈过来端和王爷的杯子,清茶余温,毫不避讳地就口浅啜,笑道:“不知怎的,你这里的茶吃着最是甘口。”

端和眉宇冷漠,径自仰头招呼长行道:“还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又叫蛮儿上来冰镇酥酪,“大阿哥那碗不要放果干,他不喜欢。”

皇上被撂了脸子,悻悻地摸摸鼻子,暗暗瞪了两个弟弟一眼,二人一缩脖,支支吾吾不敢吭声。皇上满脸堆笑,指了指碟子里的荔枝,讨好道:“舅舅,我辛辛苦苦剥的,你吃一个。”待长行坐定,对长行道,“早听说端和王府多了位主子,还没给宫里报备,今日一见,人模人样的,难怪舅舅金屋藏娇。”

长行气得牙根儿痒痒,然而细细品来,皇上话中酸意冲天,长行略一琢磨,幡然醒悟,敢情这皇上是在吃醋,纵使不解其意,仍不由逗弄道:“奴才和王爷甚是投缘,虽然名为父子,但情同挚友,也亏王爷好性儿,不合奴才计较。”

“放肆!”

“咚”的一声,皇上狠狠撂下杯子,另两位小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同望向长行,目光中均不自知地带上了敬仰。

长行装聋作哑,这时端和开口道:“乐闲人模人样的,随我。”

皇上霎时偃旗息鼓,慌忙解释道:“朕不是这个意思,舅舅你别多想,是朕——是我多嘴了。表弟人品贵重,我不过是跟他开开玩笑。”扭头威胁两个弟弟,“是不是?!”

“是是是!”

两位小爷如小鸡啄米,疯狂点头。长行忍不住一乐,半是为这场有始无终的下马威啼笑皆非,半是没料到往日沉静优雅的端和王爷,骨子里居然也存放着一片理所当然的骄纵傲慢,为了回护他,不惜得罪皇上——虽然这位青年皇上在王爷面前着实没什么九五之尊的威严。

长行心中暖意翻涌,察觉到自己嘴咧得过分,忙低头用茶水掩盖过去。咄咄之气消散于无形,除了皇上,众人都自在了许多。

皇上转过漆黑的眼珠子,斜斜地对准长行:“你怎么知道朕是皇上?”

长行信口胡诌:“皇上脚踏紫云头顶金光——”

“噗——”

醇王喷完又呛了嗓子,狠劲儿咳嗽,下人忙递茶递帕子。皇上嫌弃地往端和王爷身边挪了又挪,两人几乎头挨着头肩并着肩,头顶翠叶离披,洒下一片阴凉,端和王爷冰人玉人,夏天依旧是齐齐整整的三层,仍不出汗,坐他身边,比挨着冰块还凉爽。

凉快的皇上放过了冰镇酥酪,却没打算放过长行,眸色一沉,哼道:“是吗,朕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是五颜六色的。”

众人闷笑。长行不慌不忙道:“回皇上,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长行回话的内容和态度都没毛病,可对皇上来说就像一拳打进棉花堆里,气不仅没撒出去,还全反噬了回去。醇王与胖豆丁对长行彻底刮目相看——那可是皇帝!而长行,大抵觉得皇城根儿底下皇亲贵胄遍地走,自己不算是个人物,皇上却居然自降身价和他不明缘故地针尖对麦,几番对峙下来,实在没能让他太看得上小皇帝,言谈间带上了明显的轻慢。

气氛随着皇帝的脸色沉到谷底。这时端和王爷颀长的手指捏起一颗荔枝送进嘴里。草叶轻盈灵动,暖风拂面,仿佛三千桃树竞相绽放,霎时回温。皇帝翻脸如翻书,欣喜地给端和王爷斟茶,活似个小跟班儿,笑道:“难得舅舅主动相邀,我才好不容易出来放放风,”说着挑衅地瞥了眼长行,道,“我最喜欢来您这儿了,我记着小时候,您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教我剑术,怕我伤到自己,还特地给我定制了一把木剑。”

长行惊讶道:“王爷,您会剑术?”复又想到书房墙壁上挂着的剑,顿觉信服。

皇帝洋洋得意道:“那些公孙大娘的弟子算什么,杜子美是没见过我们端和王爷,当年一剑动京城,连朕也不过只习得一些皮毛。”

端和垂眸道:“皇上万金之躯,坐不垂堂,剑者凶器,不碰为妙。”

胖豆丁无精打采,托住下巴长吁短叹:“真想看一次啊,恨生不逢时。”

醇王推了把他脑袋:“胡说八道什么呢,这时节怎么了,少你吃了少你穿了?”说着忐忑地看了眼皇帝。

胖豆丁眼珠子滴溜溜的:“我是心疼舅舅体弱,便是拿得起剑,我也舍不得他‘大动干戈’。”

长行吃了口酥酪,奶香浓郁,甘甜爽口,盘算着回去之前先绕去厨房端两碗给周崇礼和杨欣。抬眼见皇帝面色微微黯然,单薄的身形笼罩在阴影里,透着股脆弱,想来那句“恨生不逢时”还是扎进了心里去。

长行缓缓撂下勺子,再吃不下。众人静默之际,端和将藤萝饼往皇帝手边推了推,皇帝眼睛亮了亮,捡一块儿放嘴里咬了口,竟红了眼眶,看向端和道:“舅舅……”

端和点了点桌面,半晌徐徐道:“羊以腿肉诱虎退狼,下策也,却不可不为也。”

长行闻言,精神一震,他知道王爷在说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要求日本归还辽东半岛的事。王爷一向不喜他参与政事,今天特地叫他过来,还主动议政,似乎有改变想法之意,不单单是叫他给皇帝请安这么简单。思及此,双眸炯炯地定在王爷脸上,反衬得皇帝垂头丧气。

“……北洋水师号称亚洲第一,世界第六,谁能想到竟败于小小倭寇之手!”皇帝怨气冲天地嘟囔,“花了那么多银子,却打不赢仗,白白打了水漂。”

长行怒从心起,回嘴道:“你花什么银子了?不都堆成园子了!”

皇帝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不可置信地盯着长行,从未有人敢这样怼他,一时气得浑身发颤:“你——你——你放肆!”

“日本的吉野号本该是我们的!日本的皇帝节衣缩食买了回来,我大清的皇帝却在修那些个绣花园子!”

醇王和胖豆丁噤若寒蝉,压低了脑袋装鸵鸟。皇帝愤怒又委屈,“你”了半天,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落了下来,求助地看向端和王爷:“舅舅!”

端和道:“乐闲曾与福建船政学堂的毕业生一同留学英国,去年随左宝贵将军去了朝鲜战场,左臂受伤,里面至今还嵌着一颗子弹。”

两条切实的经历甩出来,三位贵客都愣了愣,诧异地看向长行。长行也诧异,想不到王爷对自己了如指掌,可能是阿玛啰啰嗦嗦交代了一堆。长行眼一热,离家大半年,也不知家里安好。

众人沉默半晌,皇帝犹犹豫豫道:“舅舅,您也觉得我错了?”

端和不语,皇帝盯着他,眼泪流得更凶,哽咽道:“那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同我说?别人便罢了,您怎么……怎么不阻止我?阻止——她?”

端和别开皇帝灼人的目光,轻轻吸了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在俄、法、德三国的干涉下,日本已放弃对辽东的占领,这样的结果,几乎将日本在朝鲜的势力一扫而尽,我们虽然战败,但结果略占上风。”

皇帝阖目深深呼吸,再睁眼时,目光变得坚毅:“话虽如此,3000万两的赎辽费,要从哪里变出来。”说着苦笑着摇摇头,“又要同那些洋人贷款。”

“满洲是日本和沙俄的首要目标,日本没占到便宜,必定对大清与沙俄怀恨在心,他日卷土重来。此次请俄方干涉,相当于引进了沙俄势力,局势更加复杂,因此改革军队,增兵东北,刻不容缓。”

“舅舅有推荐的人吗?”

端和不答,转而道:“至于那3000万两银子,我们少贷一两是一两。”说着似笑非笑地睨了长行一眼,“谁出血,我这儿倒是有个人选。”

皇帝的目光在王爷和长行之间转来转去,最终停在端和王爷脸上:“舅舅,您说。”

……………………………………

打清早长行被叫去东院,周崇礼变坐立不安,早饭草草吃了没几口,便在长行的院子里边翻书边等着,大半天过去,书一页未翻。鲽儿来换过几次茶,安慰道:“三爷担心什么,有王爷在呢。”

周崇礼勉强笑笑,不太好意思说是操心操惯了。他一向低调,为人疏离,唯独长行是个例外,不知不觉竟走进了心里去。抬头看了看鹰架上乍嘣翅膀的海梦凪,周崇礼露出淡淡的微笑,这个小家伙,还真是物似主人形。

突然由远及近的一声呼喊在他耳边炸开,周崇礼一机灵,只见长行扑棱翅膀似的,兴高采烈奔进院子,顷刻便来到他身前,嘴咧道耳后根儿去:“崇礼!咱们来活儿了!”

他声音响彻云霄,一路传到东院,传进书房,端和闻声,轻笑起来,搁笔起身,负手凝望墙上宝剑,久久思量。

蛮儿端茶而入。端和转过头,面上犹存笑意。见他心情甚佳,蛮儿哼道:“您就惯着吧。”

端和笑而不语,道:“剩下的荔枝给他送去,放得时间久了就不能吃了。”

蛮儿道:“您就是心思重,上回您好心给大爷尝鲜,全送了过去,人家做完了人情,自己不吃,巴巴又给送了回来,反倒搞得您一宿没睡,光顾着猜他心思,您图什么?”

端和道:“我答应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处处阻拦,言而无信,他气我也是应该。”

“得,这次他再送回来,我看您还能猜出什么。”

说罢,去院子里端了荔枝,叫小丫头送去西院。

端和再次看向墙壁,他的手在身侧动了动,好像要握住剑柄,却抓了一团空气。于是他松开手,却抓住了更多。

最近真的太忙了,希望项目能顺利结束。放心绝不会坑!谢谢小伙伴们的等待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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