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瑟夫穿着睡袍,看起来整晚都没有休息,眼底透着忧愁和疲惫。
房间里只有他与辛巴两人。
为了得到关于公爵兄弟的情报,辛巴讲述了在红房子探听到的对话,最后说:“那封以死者口吻写下的信,未必是蜘蛛亲笔所写,但肯定与他难脱干系。”
辛巴没说出自己的推测。
二十多年前,公爵谋害兄长、夺得继承权,这种鲜为人知的豪门秘辛,怎么会被蜘蛛知道?更甚者,他还掌握着公爵的罪证。
也许,他与二十年前那桩旧案有所牵连。
……也许,所谓“神罚”、“审判”,不过是酝酿了二十年的刻骨仇恨。
“原来如此……”听完辛巴的讲述,莫瑟夫愈发惶恐,他说:“晚餐时间,管家也和我有过一场谈话……我从他那儿得到公爵大人的密令:配合瘟神,揪出潜藏在圣米歇尔监狱中的可疑分子。之后,管家便提出要秘密会见马斯蒂夫,索走了红房子的钥匙。”
辛巴问他:“所以,那个‘克拉伦斯’——公爵的孪生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莫瑟夫脸都白了,连连摇头。“我的侦探呀,你没听过那句俗语吗?好奇心害死猫!”
“我还听过另一句俗语:猫有九命。”
“哎呦,我可只有一条命。你问的,是德·蒙蒂霍家族最深的禁忌。”
“是么?那就有趣了。”辛巴说,“今天下午,我听卡迪夫提起,最近上流交际圈也在谈论这件事。”
“卡迪夫?是了,他一向消息灵通,回头我得请他吃个饭,打探打探……”
莫瑟夫掏出手绢,频频擦汗,过了会儿才继续道:“十几二十年前敢对这件事嚼舌根的人,轻则曝出丑闻,重则发生意外,落下残疾。此后没人再提,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会儿不知被哪个不知轻重的家伙翻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当年德·蒙蒂霍家族长子、诺曼底公爵继承人突然毙命,对外总有个说法吧?”
“……好吧。”莫瑟夫叹了口气,“我说的这些,当时的人都知道:克拉伦斯·德·蒙蒂霍,这个英俊健壮、前途大好的年轻人,在二十八岁上突然得了失心疯,被送进疯人院后,没多久便死在了里面。”
辛巴闻言,很是吃惊。“身为德·蒙蒂霍家族的继承人,竟然被送进了疯人院?”
如今,疯人院里关的多是精神错乱或智力低下的穷人和乞丐,生活与医疗条件自不用说——不比济贫院强到哪儿去。更甚者,许多疯人院为了赚钱补贴,允许外人付费参观,病人被束缚陈列,以癫狂的言语和行为来满足观光客的猎奇欲,跟马戏团展出的禽兽别无二致。
穷人家自然无可奈何。有钱人家的病人往往被关起来,由佣人单独照看,按理说,绝不至于送去疯人院——何况是诺曼底地区最富有、最显赫的德·蒙蒂霍家族!
“唉,这个……说来话长。”
莫瑟夫纠结一番,最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囫囵咽下。
“当年,老公爵原本对这个继承人寄予厚望,看到他疯癫难堪的模样,既心痛,又视之为家丑,把他关在了花园一角的独栋小楼里。在一场重要晚宴上,克拉伦斯少爷不知怎的,竟从小楼里跑了出来,当着一屋子大老爷和贵妇人撒疯。”
莫瑟夫脸上露出不忍。他捏着酒杯,低沉地说:“你知道,越是显赫的家族,就越注重体面,那天晚上,老公爵被气得当场中风……几天后,克拉伦斯少爷就被送到了国外的一所疯人院,爵位自然落到了弟弟头上。”
辛巴听完,陷入沉思。
一个英俊健壮、前途大好的年轻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发疯?根据那封亡者之信,克拉伦斯的悲剧,全拜现任公爵所赐……
一道思绪闪电般划过,瞬间照得心头雪亮。
辛巴霍然抬眸,盯住莫瑟夫。“你见过克拉伦斯发疯的样子吗?”
莫瑟夫被他的眼神所摄,愣了愣,才说:“那会儿我已经不在府上了,倒是听一个伺候克拉伦斯的女仆偷偷说过:克拉伦斯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从前别无二致,犯起病来,便呕吐,谵妄,对着空气胡言乱语,好像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闻言,辛巴将屏住的气息缓缓吐出,手心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克拉伦斯的疯症,与鬣狗一模一样。
德·蒙蒂霍家族的长子,圣米歇尔监狱的恶霸,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先后相隔二十一年,因同一种致幻药物而失去理智、走向死亡。
——至此可以确定:蜘蛛绝对跟二十一年前那桩旧案有牵扯。
辛巴接着问道:“克拉伦斯是否有子女,或亲近的人?”
“这个可怜人,去世时还没有成婚,何谈子女。至于亲近的人,人生转折之前,克拉伦斯少爷不论去到哪儿,都被众星捧月地环绕着,后来还不是孤零零地死在了疯人院……哦,不过,他曾与阿丽尔小姐有过婚约。”
阿丽尔?
在那封亡者之信中,似乎也提到过这个名字:我想念阿丽尔清脆的笑声和飞扬的裙摆,她现在是你的夫人了。
辛巴心头一震,忽又想起:阿丽尔,正是卡迪夫刻在木匣上的名字。
他向莫瑟夫确认:“这位阿丽尔小姐,现在是……”
果然,莫瑟夫答道:“德·蒙蒂霍公爵夫人。”
“这么说,哥哥死后,她嫁给了弟弟。”
“事实上,克拉伦斯死的时候,这对新人正在度蜜月呢。”莫瑟夫有些唏嘘。
闻言,辛巴默然。他比莫瑟夫更知道克拉伦斯经历了什么。
克拉伦斯的疯症时好时坏,意味着药物作用是暂时性的,被送进疯人院后,他很可能因为远离凶手而恢复了理智,却只能终日生活在肮脏与疯癫之中。
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辩白?只要有逃跑的企图,就会被捆绑严守;只要崩溃自残,就会被灌下镇定药剂。甚至要像动物一般,供猎奇的游客观赏娱乐。
而他受尽摧折死去时,昔日恋人正与凶手甜蜜新婚。
辛巴在心中长叹。
亡者之信所写,却似克拉伦斯的心声:西奥多,愿你痛失一切,在地下孤独腐烂。就像我一样。
“其他的,我可一概不知了!”
莫瑟夫匆匆摆脱了这个危险话题,转而问道:“如果这次也是蜘蛛的手笔,他是怎么把那封信放到公爵书桌上的呢?”
辛巴思忖道:“我想,监狱外还有蜘蛛的同伙,此人有机会进入公爵书房。”
“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这只神通广大、悄无影踪的蜘蛛……有时候我忍不住想,难道,他真是圣米歇尔派来的使徒不成?历数凡人罪恶,一一降下惩罚。只不过,在这所监狱,又有几人手上没有沾染罪孽呢?”
莫瑟夫喃喃自语着,低头检视自己的手掌:洁净、肥胖、红润,不带半点儿茧子。
他又想起母亲的手。她常年给人家洗衣、缝补、熨烫,手坏得不成样子,指骨伶仃,关节却粗大畸形,天一冷就痛得厉害。
壁炉里柴火发出噼啪声。莫瑟夫回神,松懈肩膀,向后倚靠,鹅绒软垫包裹着身躯,舒适得令人叹息。他垂下眼皮,默默把涌起的泪水咽回去,心想:即便死后真的要被圣米歇尔拷问灵魂、打入地狱……此时此刻,他也要牢牢把握眼前的一切。
典狱长道:“不论如何,必须尽快抓到蜘蛛,终止审判。”
辛巴踱步至窗边,望向夜空中将圆的明月,缓缓说:“我需要一些人手。”
莫瑟夫赶紧问:“你有办法了?”
“如何捕捉一只隐藏极深的蜘蛛?”辛巴轻声说,“唯有守在蛛网旁,静候狩猎时刻。”
……
辛巴走后,莫瑟夫独自在房间踱步良久。
他怕冷一般紧了紧身上的睡袍,又时不时擦拭脑门的虚汗。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换了身衣服,匆匆只身外出。
天际已经泛白,快到囚犯晨起劳动的时间了。莫瑟夫低头疾走,穿过无人的回廊和教堂,一路来到红房子门前。
空站了半晌,终于从口袋取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而入。
一分钟后,莫瑟夫压抑着惊恐,局促地捏着帽子站在会客厅门口,弓腰行礼。
“马斯蒂夫先生。”
瘟神依旧坐在那只加大版的单人沙发里,面色阴霾,怒气未消。
他冷冷递来一道目光。“莫瑟夫。”
屋子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茶几正中摆着一只半透明的琉璃花瓶,原本插在里面的花枝被随意丢弃在地,瓶子里有团乌糟糟的不知什么东西。
莫瑟夫等了会儿,对方没有任何邀请的表示,只好慢吞吞地试探着挪进来,在离瘟神最远的沙发坐下,嘴上说着:“冒昧上门打扰,我来是为了……”
他肥墩墩的身子不小心碰到茶几,茶几上的琉璃花瓶晃了晃,一只拖着碎肉的眼球从乌七八糟里浮出来,晃晃荡荡地转了个圈,正对上莫瑟夫的视线。
莫瑟夫顿时像被掐紧了脖子,后颈竖起密密麻麻鸡皮疙瘩,恨不得夺门而逃。
然而瘟神阴森的视线将他钉在原地。
莫瑟夫强迫自己无视那只花瓶,以及瓶子里盯着他不放的眼球。他艰难地吞咽口水,挪开目光,见瘟神正摩梭手上的戒指:一枚森黑粗糙的铁戒,戒面凸显出凶煞的狼头——不,那更像一头地狱恶犬。
莫瑟夫一怔,那是……
“你最好为蜘蛛的事而来。”瘟神说。
“是,是的。”莫瑟夫忙说,“正是为了这件事!公爵大人命我全力协助您抓捕圣米歇尔监狱里的可疑分子——就是那只蜘蛛。现在事情小有进展,我第一时间赶来向您汇报。”
不待瘟神发问,他便将一小时前,辛巴对他所说的计划全盘托出。
瘟神沉默多时,最终道:“那么,莫瑟夫,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的猫咪还是抓不到虫子,我只好用自己的笨办法了。”
说到“笨办法”,他的脸上带出嗜血的期待。
莫瑟夫的假笑几乎维持不住。他最恐惧的就是瘟神亲自出手,此时匆忙赶来红房子也是为了暂时稳住对方。他在心中暗暗祈祷:这次一定要抓住蜘蛛,不然……瘟神也许会血洗圣米歇尔狱,自己的职位必定难保。
瘟神注意到他担惊受怕的表情,厌烦道:“我最讨厌跟懦夫共事。听着——”
他探过身来,莫瑟夫只觉一座铁山朝自己倾来,胆寒地闭目瑟缩,只听瘟神的话语沉甸甸地砸在颅顶。
“派几个人来,让他们百分之百、完完全全服从于我,不得有丝毫违抗。至于你自己,把脑袋缩好,不要干涉我。否则,就做好准备滚出圣米歇尔堡吧。明白了吗?”
“明、明白……明白!”
瘟神盯着他,直到莫瑟夫开始止不住发抖。
“很好。”他缓缓回到沙发里,“蜘蛛杀了我的好狗、我的忠仆,现在又招惹到……必须消灭他,不计代价。”
莫瑟夫抹着满头满脸的汗,浑噩点头应和。
瘟神望向手上的犬头戒指,低低重复道:“不计代价。”
查资料发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的疯人院普遍靠“付费游览”创收,人们认为失去理智的疯子和动物没有区别,谈不上人权、尊严。
那个时代对疯人的“疗法”也很残酷,后文还会提到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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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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