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霁寒自压倒在身上的焦炭里爬出,拍开脸上的灰尘,忽而瞧见臂弯上一道道撕裂的伤,耳畔忽而听见洛青霄的话语。
她直起身,忽而感觉脖颈有些扭转不开,上手一碰,一条很深的裂口自脖颈处往下,途径锁骨,深入衣衫之下。
奚霁寒大致确定了一下,直觉不妙,循声追去,洛青霄已将人放在被树木掩盖的山坡上,奚霁寒寻到人,急急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似乎不顺。
洛青霄:“怎么样了?”
奚霁寒暗自叹气,示意洛青霄将人扶正,又自背后渡了些气,看他难耐哼唧两声,一掌落于肺腑,只闻一声闷哼,尧殇忽而睁眼,佝着身,又吐出大口淤血,不住喘着,忽而背脊一软,听着背后的动静往人怀里倒。
洛青霄:“唉?”
尧殇猛然睁眼,一把抓住了她的臂弯,血迹污了青绿,让本就被劈得满身裂迹的人瞧着愈发衣衫褴褛。
“……疼不疼?”
“疼不疼啊!?”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对着眼,霎时都愣了会儿。
尧殇脑袋昏昏沉沉,龇着牙,不曾瞧见眼前人的不自在,拽过她的臂弯,动作未停,揭开衣袖,另只手两指蘸着伤口上的血迹开始念咒。
“……?”
奚霁寒不明所以,却见他指尖的血迹蒸腾,在她眼皮底下化出一丝黑烟。不等她自惊愕中回神,他那还未结痂的臂弯上亦如他指尖那般反应,口子上的鲜红化气又涌出,更有甚者,那点术法像在啃食血肉般,侵袭他的伤口。
待奚霁寒回神愈要阻止之际,尧殇却颤抖着抓着她,紧盯那伤处,用他的指尖去修复她臂弯上的裂口。
“……做什么?这是什么?”奚霁寒记得那填补墓土的术法,需要的材料这会儿无法寻得,看着自己的裂口愈合,他的臂弯血肉愈发模糊,奚霁寒跟他挣着,一把将他甩开,怒瞪他道,“回答我啊,这是什么?!”
尧殇被她从怀里摔到地上,看着她的脸上的怒意渐渐柔和,在他无辜的视线下,变作微不可察的愧疚,他没回答,撑着半个身子爬起,又去抓她另只臂弯。
“我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学好?!”
又假装没听见,奚霁寒真被他气着了,将他来伸来手抓着,那处沾染黑气的伤口开始止不住的渗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黑气滋滋着不停,奚霁寒清楚知道,那是蚕食血肉的声音。
“邪修的术法?”奚霁寒不满,抬眼瞪他,“邪术?什么时候?怎么学的?”
尧殇不语,一阴一阳的眼忽而下垂,就那般可怜巴巴望着,大有副错了,想改,但他也改不了的无奈。
奚霁寒笑了,咧咧嘴,抓着他另只手看了又看,眼见无碍垂下头暂且松了口气。
她没有发作,尧殇也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腆着脸去跟她玩笑,却见抬头不大便利的她,忽而凝固了般,缓缓抬手摸上她脖颈处的裂口。
尧殇扬了个笑,“我都忘了,还好你不会疼。那,其实……你还是会心疼我对不对?
既然如此……姐姐就再疼疼我……我,唔!等一下!别,你!做,做什么!!”
“不准动!”
“不是!你!”
尧殇本就乏力,一下倒在地上,更是眼冒金星。
他去推搡,臂弯上的伤疼得他张口喘息,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他忽而感觉腰身上多了个什么力道,领口被人胡乱抓挠,冰寒的指腹碰着伤处,他龇牙咧嘴,无助扭过头,那身上那重量却愈发嚣张,骑在他腰上,动作直至将他上衣扒了干净才忽而停止。
尧殇抬头,眼眶微红,仅仅看了她眼,又用臂弯遮掩着闭上了眼。
“看够了吗?”尧殇直觉呼吸不畅,忍不住开始埋怨,“我知道你修无情道,但是,能不能请你有点分寸?”
奚霁寒俯下身,用指腹压了压他的伤口,又隔着衣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还好我用了法术防护,不然你早没命了。”奚霁寒冷着脸,狠狠在他心口那不算深的血口上按了下,身下人闷哼着要将她推开,她这才放过他帮他合上衣衫,“邪术的事,你要给我一个交代。还有,我不管你什么借口,转移伤害的术法,你趁早给我解了。”
“你别碰我!我……自己来。”尧殇语气不善,睨了她眼,靠着树干,避着她去合衣衫,“真是……已经没有谁,还是孩子了。”
奚霁寒乐了,“你怪我?你现在是在怪我咯?”
“我!”尧殇话头忽顿,气笑了,看她视线直勾勾盯着愈发不善,于是他眉头一皱,勾着身子捂心口咳了起来。
“我,我好疼……”
“你……哎。”
奚霁寒没再多说,邪术的事尧殇刻意躲着,她之后也一定会找机会撬开他的嘴。只是现在……
奚霁寒正愁着心魔的事情,背后忽而被人拍了一拍,她转过去,尧殇臭着脸,将红绳丢给了她。
“做什么?”
“这不是你给你情郎的吗?”尧殇苦笑,“我对你给你情郎的东西不感兴趣。”
“胡说什么呢?”奚霁寒有些别扭,不想承认,亦不想接下,“你别听她乱……”
“你还喜欢他,你想送自己去送。”尧殇犹豫了会儿,僵硬着塞到了她手里,“不过我提醒你,你不要太会自我感动。”
奚霁寒:“……我没有啊?”
尧殇难得恨了她眼:“什么痛哭流涕,情难自禁,你还想自废修为,那个人如果知道你这么做不阻止你,那他就是个混蛋,人渣……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反正你肯定还把我当小孩看。但我也只是劝你,自己看看清楚,他不值得你爱,不值得你自毁前程,懂了吗?”
“……???”
奚霁寒一根筋贯了,一时运转不开,待她缓缓回神,一丝羞赧自脸上炸开。
“谁,谁跟你说的情难自禁了?你有病吧!”她摩挲着手里的红绳,直觉得烫手,她趁尧殇品味直觉,抓着他的手又塞了回去。
尧殇被她一挠,臂弯疼的慌,这会儿又不想在她面前看着太过柔弱,闷哼了两声硬是给咽了回去。
“本……本来就是,给给你的。”
奚霁寒犹豫片刻开了口,话音一落,却见那双小狗眼忽而直了,奚霁寒惊觉他整个人都亮了个度,就像狗看到了骨头……
不对,奚霁寒暗道不对,应该像能听懂人话的狗子看到主子给他拿来了骨头。奚霁寒看他赶忙将红绳塞进衣服里,心情复杂,伸手想跟他抢。
“送人的东西似乎不能随便要回去吧?你教我的。”尧殇就怕她反悔,“你非要抢……我们去抢心魔那根,回来我帮你带上。”
“……行。”奚霁寒挑挑眉,想了想,还是得泼他点冷水冷静冷静,“的确是给你的,但那两条,并非一对。”
“?”
奚霁寒:“的确是去地月老庙。一根给你,一根给我。我听闻月老管人间姻缘,你又是少年将军,也算到了婚配的年纪,我作为姐姐,自然要多帮你留意这方面的问题。”
“……所以呢?”尧殇一下便笑不出来了。
“如你所见。”奚霁寒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经意叹了口气,又道,“帮你求姻缘。”
“谁要你帮我做主了!?你到底算我什么啊?”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不说阿娘,我怎么说也都是你姐姐。”
“阿娘?你还想当我娘?!”他猛的起身,十年日日夜夜的思恋,那种无助的情绪又突然将他包围,他气急败坏,无从发泄,他扯拽着手里的红绳,却把伤口弄得生疼,等奚霁寒来安抚,又一把将其扔的远远的。
“你听清楚,我从来没把你当姐姐……是你,你永远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永远都这么伤人。”
“听清楚了,我娘只在我最远的记忆里路过过,模糊了,她没养过我,我记事了,更是从来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你不是我姐,我也不需要你帮我求什么姻缘。”尧殇平静下来和她对视,不明白自己都说得如此明了了,这人为什么还能像看疯子歇斯底里一样冷眼旁边,那般平静。
“尧殇……”
他不解气,直觉委屈,站都快站不稳了,仍是走到红绳跟前踩了两脚,“你高兴,自己求就求,你以为你帮我求了我就得感激你对吗?”
奚霁寒哪儿想他反应这么大,“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对……”尧殇思来想去觉着不对,“你连我的话都听不明白,你还去求姻缘?你居然会找情郎?”
她这种感情方面的神经大条,要真喜欢谁了,应该是拿红绳套人脖子上拴着吧?何况,与她相处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什么男人啊。
只有他自己,还有她师兄……
他师兄……
“啪,啪,啪……”
“呵呵,好精彩。”
心魔直拍手,从林中阴影走出,她对着奚霁寒摇了摇手腕上的红绳,意味深长着笑道,“对,这不是一对儿,也不是给情郎的。”
眼看奚霁寒神色紧张起来,她又上下打量了尧殇,没打算拆穿这可笑的谎言:“奚霁寒,你变了。”
“人还是很有趣的,即便你我拥有一般无二的记忆,行事上,仍然会有不同的选择。”心魔嗤笑,更像在嘲笑她的变化,“你以前可是一板一眼的人,怎么可能会……”
她刻意停顿,就是想看奚霁寒着急难堪的模样,却又跟她默契着没说出那两个字。
“扯谎”。
心魔想了想,道,“可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你并不完全?你只是怨念,她情绪的大部分都被你继承了?所以你看着更活跃了?”
“你如此完整,不也与我全然不同。”奚霁寒冷冷道,“我不喜欢你,若不是你的出现,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平安顺遂,无论以前现在和将来,你都不是我,你更像无缘无故闯入别人世界的小偷。”
闻言,心魔冷着脸提了提剑,片刻,又装作忍俊不禁,道,“是啊,我看不懂你,我还不是你。”
“可我生来就该是你啊……可笑,我告诉你吧,即便我不出现,你的下场,依旧是死路一条!别无他路。”
她们有着一样的天赋和资质,被爱慕之人一剑穿心,也本该一样的愤怒,奈何眼前人的性子,似乎一直不大适合弱肉强食的修真界。
心魔不理会她的不解,继续道:“现在的你也不是她,不过她一部分的怨念罢了,乖乖和我融合吧。”
心魔眼中满是痴狂,说着便将净宁对准几人,“当年你若由我来主导一切,不那般狠心将我分离,十年后的现在,什么至高无上的位置,亦或是仙资模样的道侣……
一个尧殇罢了,扔了,他也会自己哭着求着也会死皮赖脸跟上来,死了…比他好看的凡人修者大比皆是。以你我资质,待登上顶端,又会有什么东西是求不得的?”
分明是同样的记忆,心魔曾比她更直接清晰感受过,等待在梧桐之下的悸动与期许。奈何她却极为纳闷与不安,每每那个少年将军轻挑在她面前撒泼打滚,抓着她的手放在肩处伤口上来回按压时,那面上平淡如水的她,心跳为何会跳得那般厉害。
心魔始终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喜欢他什么。
思来想去,终究将其归结于,少年的身体过分完美年轻,还有她老牛吃嫩草的新鲜与刺激上。
奈何现在的尧殇,性格偏执暴戾,瞧着也没某些童颜不老的家伙年轻有活力了。说什么新鲜,也都该在潮汐褪却后,慢慢清醒过来了。
“你我心性不同,却终归同源而生,我不会放任你祸乱世间!”说罢,她提剑再攻,执意要将其自那山猫体内逼出。
“哼,正有此意。”
两人再度缠斗在一处,奈何奚霁寒自身消耗太重,加之心魔又有净宁加持。即便她打得格外保守,身上却被净宁亦或是雷电击中,又添伤痕,几回合下来,竟是半分便宜也不曾占过。
污秽的净宁刺入肩骨,奚霁寒一手紧握,看着尧殇已然忍耐到了极限,她抵抗着,不愿任其继续深入。心魔见她如此,俯下身来,钳住她下颚,试图与她意识对抗,让自身再度与之融合。
林间异动,妖气扑面,两人皆是一惊,心魔不耐松手,一剑挡在袭来的虎掌上。
“牵制住她!”奚霁寒见山君与众妖赶来,来不及叮嘱他的伤势,又道,“我有法子让心魔从他身上出来!”
只是一个眼神,山君竟默契会意。奚霁寒寻出被尧殇丢掉的红绳,两指一点,暗红的绳子上忽而散出一丝青蓝的光亮。
这是她十年前所注灵力,若自一条施加法术或灵力,另一头便也会有对应的变化。
所以,只需吸取那根红绳上的灵力与气息……
心魔挡下山君的攻势极为轻盈,察觉手腕上的异动,动作忽而迟缓不堪,分神一瞬,便被山君扑咬在地。心魔不耐轻啧,抬手召出天雷,光影落下,咳血声后,又是几道雷鸣。
“君上!”
“别伤我儿,拦住,拦住就行!”
心魔行动逐渐受限,意图与红线那头的人争抢灵力,猛的被众妖拖行许远,心中恼意巨增,抬手将尽数灵力全然附与剑身,霎时,本就污秽的净宁气息愈发浑浊,一大道怨气冲上天际,吞噬树林,众妖,亦有山间众多生灵。
不好!
奚霁寒视线再度模糊,可山君与那众妖状况似乎并不比她好到何处,纷纷异化。
不要……
恐慌随猩红降下,笼罩她的所有,霎时间安静得可怕,奚霁寒近乎颤抖着闭眼,全然不敢想,再醒来时,自己手上又会沾染多少鲜血。
别怕……
脑海里有这么个声音。
摸不清是何人所言,她试着睁眼,眼前似乎并无血迹。
烈阳之下,残破的城池中,众人的欢呼雀跃,只见一人身披铠甲,气宇昂扬,远远的,领着众将士,迎着民众的祝福,他骑着战马而来。
“姐姐!”
少年银白的面具映着光,眸光明媚,扬着轮廓分明的棱角,却在她面前屈身,将手递至她眼前。
“怎么,看呆了?是不是决定好了,要和我们一起?”
她没在意,莞尔一笑:“咳,少臭美……凡间之事,修者向来不好插手。”
“什么狗屁仙门规矩,管得真多!”他依旧志气高昂,全然是坊间少年英雄的模样,“跟我们一起吧!一起把暴君和邪修赶出去,一起还百姓安定的生活,让所有人不再受伤痛困扰。”
“这样,姐姐就不用天天为他们担惊受怕,天天守着医馆了。”
“……”
她眉目间犹豫之色化不开,少年将军也不急,翻身下马,一把握住她的手,小心扣进手心:
“别怕,我可是将军,仙门的人若是再追过来,我就用你教我的剑法,把他们仙门所有人通通打跑。”
他说着,也觉牛皮吹的离谱,他自顾自笑了,在她面前单膝跪地,磕了眼,自她手背上虔诚一吻。
“姐姐,你从来不是一个人,我们永远和你站在一起,我……会永远在你身侧,和你一起承担。”
“我想保护你……奚霁寒。我,还想保护所有人。”
“奚霁寒!”
“奚霁寒!你抖什么啊?!你再赢不过那家伙,尧殇和那折耳根我可不管了!”
飓风席卷而来,不若先前那般温和,天边似有蔽日之物,透过眼中血红,一只鹏鸟扶风而起,风声呼啸,近乎卷跑所有黑气,清亮全部视线。
鹏鸟啼鸣不绝于耳,众妖亦觉眼前明亮些许。心魔见此不欲多留,护住红线里剩的那点灵力与气息往坡下跑。远处嘈杂起来,熙熙攘攘,村人以一老妇为首,纷纷跟上山来。
眼见众人要与疯妇汇合,心魔闪身而去,一手扼住疯妇喉头,一手剑指天际召来数道雷霆,跃跃欲试。
“奚霁寒,你若再敢封我半点气息,不说你和这些妖怪。就手上这些凡人,我还是有能力,一瞬间弄死他们。”
洛青霄闻言怒骂:“我真是!你妈真是奚霁寒吗?奚霁寒好歹算你半个妈了,怎么就半点不学好,孝这一字暂且不提,行事作风怎就如此臭不要脸?!哇,***是不是玩不起!”
鹏鸟骂声伴着阵阵风啸,她毫不避讳与心魔对上眼,毫无预兆,头顶电闪雷鸣,化神境雷霆落在她身,直直将人劈没了气,一头往地上扎去。
“将红绳给我……让我离开。”
奚霁寒与山君交换了眼,质问,“离开我,灵力耗尽后,你不过又如先前那般困于红绳……”
“哼,总比被你彻底抹除的强。”
“不能让她离开。”山君与奚霁寒商量,“本君……那是本君,唯一的,也是最为心善的孩子。”
“你若真是好心,便不要放弃他。他不曾同我一样,违背与山神的誓约,伤害过生活在山林里的任何村人。”
“快点!”心魔松了松疯妇喉头,让其哀嚎出声,“我无意杀人,但若再逼我……”
要如何做……
奚霁寒不敢继续抽离她的气息,可望着雷霆脚下的众人,还有虎爪下一条鲜活的生命……
她颤抖着,指头用力到麻木,只是微微松动,手中那红绳便也没被她攥得那般紧实。
山君眸光微暗,抬手朝她便是一掌,奚霁寒抬手去挡,红绳却在抢夺间被那虎爪划破断裂。
那两根红绳的联系断了……心魔大喜,撤了天上雷云,抓着手中疯妇便往山崖下跳。
“不许动!”
山君大喊,三步并俩朝人飞扑,亮着利爪只为将人扣下,谁料,心魔掐着疯妇将其高举,迎他攻势而上,将自身躲于凡身后头。
老妇惊呼:“不要!”
“噗呲!”
鲜红的液体飞溅开来,混着黑气。疯妇一声痛呼后,缓缓闭眼倒地。
山君咳了咳,抬手去拭嘴角的痕迹。
“噗呲!”
又闻一声痛呼,这回却不是疯妇的。
山君眨眨眼,掌心自脖颈一路向下,沾血的利爪竟这般挂在了颈部那深深的血洞上。
“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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