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埋在地下几米的地牢内,水滴一点点汇聚,最终沉沉砸在地面,发出闷闷的一声响。
挂在绞刑架上的老人还没经受折磨,对他这样硬朗的身体来说,仅仅是这样只会让他的精神更好些。
从顶端的透进来的一点风扑在金顿脸上,他砸吧着嘴:“哎呀,可真是遗憾,喝不到酒啊。”
“恐怕你这辈子都与酒无缘了。”
鞋跟碰地的声音和水滴砸在地面的声音融为一体,更像在金顿心上砸开血花,他缓缓抬头,看见走进来的两位客人。
金顿如此清晰地知道他们是谁。
阿菲尔,和那位拥有极强魔法能力,让自己的计划彻底告吹的少年护卫。
护卫看上去年纪不大,确实还是少年模样,但她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和锐利的碧绿眼睛都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危险。
之前怎么没发现呢?
金顿问自己,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年轻的小姐比他想象中更为强大呢?
恐怕是因为她的弟弟投靠了休斯,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许多目光放在那个看起来聪明又贪财的弟弟身上。
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吗?看来果然是老了,和年轻人相比,应该乖乖低头认输啊。
…但谁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走过来,渐渐近了。
年轻的护卫习惯性护住没有多少武力值的小殿下,这时她看上去像一只扇着翅膀的青鸟。
“日安,”阿菲尔出声,他似乎试图在此时展示出无与伦比的礼仪,可鉴于场景,这样的礼仪就有点格格不入了,可他依旧如此,“看起来您对这里还算适应。”
阿菲尔静静地看着金顿,好像要把他的每一寸血肉剥开,顺着神经一点点撕扯着瞧瞧这个人的内部是什么样子。
“你说得对,”金顿摇头,“虽然有些可笑,但我对这里的确很适应…唉,应该喝杯酒再进来的。”
…不像是被挂在绞刑架上,倒像是被孩子拘着不能自由自在四处浪荡的浪子。
阿菲尔郁闷地抿唇,这种情形下,似乎不论自己做什么都落了一头。
真不爽。
绕在金顿手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他稍稍撑起身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怀念。
“你总让我想起奥莱尔殿下,当然,你们是兄弟,多少会有相似之处,”老人直直向前望,视线几乎能刺破空气中不存在的某种恐慌,“奥莱尔殿下…我许久没见过他了啊。”
“哥哥早就死了。”
阿菲尔狐疑地打量老人:“哈、别告诉我你疯了。”
金顿善意地笑。
地牢的一切事物都带着不妙的血色,可金顿处在一片肃杀中,却十分坦然地笑着,他好像察觉不到面前人心底的杀意,只是像在教导不知事的孩子:“没有一位城主迎来真正的死亡。”
“所有人都认为没必要见你,也没必要贴心地为你准备纸笔留下遗言,但我还是来了,”阿菲尔的视线像一柄凌厉的小剑,直戳戳抵在金顿心间,“假如你只想说些童话故事——抱歉,我可不是为了感受哄睡小窍门而站在这里。”
金顿在微笑。
那张皱巴巴的脸一点点撑开,绽放出奇异的生机,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
“你、你们知道石板吗?”
青叶不自然地退后一步,她环着手挑眉:“我该听吗?这似乎是派瑞西亚的内部事务。”
原先刻意营造的气氛被青叶打断,沉闷且停滞的空气忽的注入进新鲜的风。
阿菲尔幽幽道:“你已经站在这里了,难道还想转身离开?”
就连金顿也附和:“派瑞西亚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好吧、也许?
青叶敲了下脑子里的租客。
「?」
不是说你可以看见很多东西吗?看看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是什么都能看见」
“让我们重回到正题,我所指的‘知道’,是准确的知道,比如,你们知道石板内有些什么吗?”金顿不需要他们的回答,自顾自继续说,“红城主——历经如此长的时间,就连红城主都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了,于是她说‘就叫我红城主吧,这是个很有派瑞西亚风格的名字’。”
阿菲尔眸光闪动。
可没人告诉他,那块石板,或者说石板内的初代城主是可以交流的。
“…红城主多么伟大,她是派瑞西亚的旗帜,是派瑞西亚永不落下的太阳,没有一位派瑞西亚人不尊敬她,不爱戴她,毕竟她就是这样传奇的存在啊,就算是神明在世,也不过如此。”
提起红城主,金顿就变成最虔诚的信徒,他低下头静静地为红城主念着祝福的悼词,又说:“你们应该也知道,红城主在死亡前将自己的魂灵注入石板,她为派瑞西亚牺牲了一切。”
“红城主一次又一次地选出继任者,一次又一次地延续派瑞西亚的光辉,她为派瑞西亚殚精竭虑,最终才让派瑞西亚变成现在的模样…”
“可你们…可你们!”
被铁链锁住的老人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向阿菲尔扑过来,脸上坠下的肉都憎恶着怒吼:“你们居然要废弃石板!居然想让红城主不再管辖派瑞西亚!你们这群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虫豸!难道你们不知道只有红城主才能让派瑞西亚重获新生吗!”
夹杂着唾沫的吼叫撕心裂肺,若不是青叶设下的隔音魔法阵,上面惴惴不安的侍卫恐怕已经冲进来把金顿按在地上了。
阿菲尔叹气。
为了扮演一位不学无术的继任者,他很久没有认真和某人对峙,这让他的能力有所下滑,可总是这样可不妙。
他迈开步子,站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
金顿的怒火无法熄灭摇曳的烛光,于是阿菲尔的半边脸就被烛光照亮了,过长的睫毛轻轻扇动,倒出一点阴影。他距离金顿还有些距离,正停在他触手可及金顿却只能往他脸上吐唾沫的地方。
阿菲尔点了下头。
“我、明白了,”他的语调曲折着,好像一本被反复翻动吹出冷风的书,“当然,没人愿意告诉我…唔,或许我该对您说声‘谢谢’,为了您的这些话,这些没人告诉我的话。”
“石板、红城主不仅仅是为派瑞西亚选出继任者,更是将自己的意识投入继任者的身体,抱歉,我从没想过这点,毕竟每一任继任者的性格都是有所差异的。”
金顿嗤笑:“还是错了,红城主不是独断又一意孤行的人,她只是用自己的意识影响着继任者。”
“当然。”
阿菲尔的眼里带着包容,仅仅是一句话,他们之间的角色就反过来了,此时他更像一位年长者,宽和地与吊在绞刑架上的后辈交谈:“影响…是这样吗?难道他们自我的意识竟敌得过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的红城主吗?”
金顿没有说话。
于是阿菲尔往前了一步:“也不奇怪,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人废弃红城主布下的法条,与其说是有用、有利可图,倒不如说是无法推翻自己的结论。”
青叶看着他们。
光影交汇。
先前青叶一直没注意,但现在她却忽然发现金顿并不高大,这位老人总强撑着把背挺直,让自己看起来高上一些,可在面对阿菲尔的眼睛时,金顿莫名佝偻许多。
他弯着腰,几乎把整个身体化作拉满的弓,头就是即将射向敌人的箭,涂着毒,见血封喉。
“那奥莱尔呢,”阿菲尔轻声说,“你怎么看待我的哥哥。”
金顿泄气了,如一个被扎破的气球,顶着的那口气飞去九霄云外,“奥莱尔”三个字成为开启他心灵某处的钥匙,正被阿菲尔极其精巧地打开了。
“奥莱尔…”
他的腰更弯了,他真的变成一个街边随处可见,准备对路人大吐苦水的老人:“奥莱尔是不一样的。”
狭小的空间内,窒息的沉默再次弥漫开,青叶站在角落,连呼吸都融进空气。
大约是很短的一阵安静,金顿合上眼,他近乎呢喃:“奥莱尔总是保留着一点意识…可红城主依旧在…他被选中时还是个孩子,孩子,多么小多么稚嫩的孩子,可他还有意识。”
“我翻阅过记载…从没有一位孩子能保留自己的意识,你说得对…红城主的记忆那样悠长,足以压垮任何人,可奥莱尔……”
金顿垂下头,彻底不说话了。
地牢重归平静,汇集在一起的水滴低沉沉地砸在地面,溅起水花,那一小摊水被鞋子碾过,沾着一点在地面留下脚印。
两人慢腾腾的,互不言语的。
他们走向出口,从往里张望的侍卫边上走出地牢。
阳光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炽热,阿菲尔抬头看,用手遮住光,用心看向太阳,刺眼的光扎着他眼疼,激着泪腺沁出几点水珠。
「我以为你会想安慰他」
我想,但不是现在。
青叶学着阿菲尔的动作看向太阳。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尽管对于派瑞西亚人而言,这仅仅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青叶。”
阿菲尔没有看她,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熟悉的哥哥,究竟是拥有红城主意识的奥莱尔,还是披着奥莱尔皮囊的陌生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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