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后,姬珣姬琅二人房中议事,疾风追影帮忙打点行装。
宋晞随同赵府医前往阿秋家探望,架不住婆婆一再挽留,回到望山客栈时,月已上柳梢。
街边杏花正绵绵,杨柳旧依依,远远看见望山廊下春月勾勒出是身形,跃下马车,步子轻快迎向姬珣。
“虽已如春,入夜毕竟寒凉。”她一手搭在姬珣受了伤的臂腕处,假作嗔怪道,“在堂下等着就好,怎得出来了?外头风凉。”
“探过阿秋了?”
姬珣与她十指相扣,拂去她鬓边不知何时沾上的三两杏花,垂目看着她圆睁的双眼,柔声道:“阿秋婆婆可还好?”
“都好!”
宋晞拉住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伴着晚风晃荡:“赵伯说阿秋身体底子少,养伤几个月,不会有大问题。”
“如此就好。”
姬珣轻一颔首,却不错目,依旧一动不动凝目望着晚月下的容颜,目光深沉。
宋晞刹时福至心灵,瞟了眼他捻在指尖的杏花瓣,眉眼蓦然舒展:“方才回来路上经过东泾,我见江边花团锦簇柳如烟,月下春色太好,怪只怪车马太快,没能瞧个尽兴。”她歪头看着姬珣,俏皮眨了眨眼,笑道,“世子爷若是得空,不知能否拨冗陪小女同游月下春湖?”
不等对方应当,一双柳目蓦然下弯,映照其间的春月刹时碎作一湖碎金潋滟。
姬珣眸光一颤,扣着她的五指顿然收紧,附耳道:“能伴姑娘左右,姬某之幸。”
“她!”
“他二人!”
直至两道被拉长的身影寸寸消失在街角转弯处,屋檐上方晒着月亮的雪岭雾凇双目瞪如铜铃,嘴巴不知何时张大成了铜铃。
“好耶!回京城就能吃喜事啦!”
少顷,两人自愕然间回神,眼神交汇,又是两靥笑颜。
“殿下何时能娶妻?”雪岭一面与雾凇碰杯,一面开口。
“北境严寒,京里谁家姑娘愿意北上?”雾凇没好气地瞪他。
雪岭搡他肩头,寸步不让道:“谁说一定要是京中姑娘?娘娘出自北州,品貌性情又有几名京城闺秀谁比?”
他两人口中的娘娘便是姬琅的娘亲,而今久居深宫的方贵妃,方溪。
“都怪方将军不争气!”
提起娘娘,想起率先回京的方舸,雾凇忍不住嘟囔:“一个两个都是男娃,生个女娃与我们殿下结亲,岂非亲上加亲?”
“殿下的婚事岂容他自己做主……”
屋脊另侧,形同螭吻般安坐不动的疾风追影举目遥望着宋晞两人离去的方向,闲听了大半日背后两人“大逆不道”的你一言我一语,一反常态的,既不曾出声制止,亦没能会心而笑,反而面沉似水,许久没能出声。
二殿下亲笔写下的奏疏已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奏疏抵达之日,不出意外,朝中上下定将被掀起狂风暴雨。
犯事之人是太子亲舅,呈上奏疏之人却是与之不对付,有无数军功在身的二皇子姬琅。不仅如此,同样军功赫赫南宁侯府世子也在梁州,且为人证……
南宁侯府虽为朝中要臣,而今更贵为国戚,前朝至今时从不曾参与、过问大统传承之事。
今日之后……
四下夜雾渐起,淡淡晚月渐溶溶。
前方是朗月无垠,亦或是暗涌无声?
是福祸难料,亦或是康庄坦途?
簌簌春风拂过旧屋檐,萧萧仿佛风雨欲来……
*
“梁州……不知会交给谁?”
时近夜半,春岚笼罩春湖水,东泾两岸杳无人迹、月落无声。
姬珣两人沿着潺潺流水施施然而行。
约莫一炷香功夫,两人于月影袅袅的杜康亭边停下脚步。
旧怨昭雪,亭内早不见秦家人的影子。
“依照往日习惯……”
姬珣拉住她手,垂目看着她皎若辰星的双眸,目光不自禁轻柔。
春江春月戏春风,最是人间逍遥时。
错目同时,他顿然朝前一步,遥望着月升山头、天河在水之景,若有所思道:“梁州十有八’九会赐给琢玉。”
“赐给琢玉?”宋晞下意识蹙起眉头,很快又道,“如此也好。”
姬珣收回目光,眼里颤动着不自知的轻柔,垂目朝宋晞道:“不日便要回京,要与多年征战沙场、从来素来不苟言笑的南宁老侯爷同处屋檐,姑娘作何想?可有害怕、担心?”
“害怕?”
印象里的南宁侯虽然不苟言笑,于她从来和善。
思及此,朝堂琐事抛诸脑后,宋晞斜觑着姬珣,满目狡黠道:“侯爷一生刚正不阿,上可斥王侯,下可护黎民,被他知晓自家独子自街边拐了个来路不知的女子回京,留在府中不算,还一路带回京城、带去他面前,”宋晞扑哧笑出声,满目揶揄道,“小侯爷还是担心自己,会否被侯爷家法伺候?”
姬珣两眼蓦然下弯。
一阵晚风吹过,柳絮簌簌落了宋晞满身。
“虽说早已知会过父侯,”姬珣一手牵着她,一手拂去鬓边春絮,两眼自鬓边看见她皎皎如月的眸间,笑道,“倘若当真被家法伺候,缺胳膊少腿什么的,姑娘可会嫌弃?”
“若如此……”
宋晞一手抵在唇下,微凝着眉尖,故作为难神色。
温柔春月透过三月春时柳,落成深深浅浅的影,伴着袅袅春风,如春水淌进公子皎如辰星的眸间。
四目相对,宋晞蓦然展颜。
“谁叫公子貌比潘安,”她倾身靠向姬珣,耳语呢喃道,“白玉微瑕,又有何妨?”
姬珣目光微滞,展臂便欲拥人入怀。
“嘶!”
一不小心碰到伤口,被裹住的右臂蓦地一顿。
宋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伤在谁身,圆瞪着双眼,一动不敢动道:“碰到了?疼不疼?要不回去让赵伯再……唔!”
不受控的“喋喋不休”吞没在柔比春风、急比骤雨的亲吻里。
“……有卿足矣。”
风声、水声、无边月色骤而遁远,她耳所闻、心能见,只剩姬珣与独属于姬珣的拥抱。
碎语呢喃伴着水声轻落入耳中,宋晞沾着皎洁的眼睫微微一颤,口中跟着发出轻语呢喃。
分明意味不明,拥着她的双臂微微一顿,又骤然收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般,萦回风里的吐息一声比一声粗重。
两相依偎、严丝合缝,仿佛连徘徊身旁的春风都是多余……
此间明月知,失而复得、两心相印,最是人间难得。
春色无边。
*
三日后,京城。
天刚蒙蒙亮,文华、荣武街口已然冠盖如云。
适逢大朝会,日上三竿时,荣华殿内早已人头攒动,春风难入。
“启禀陛下……”
鸦雀无声的堂下,御史中丞齐澈手执象芴出列,朗声禀报完梁州城内梁王擅专之事,殿中上下刹时落针可闻。
不多时,粗重的喘息自白玉阶上方传来。
一众朝臣个个低眉顺目,不敢左顾右盼,心下却忍不住打鼓,分明日日仔细,陛下的身体何以一日不如一日?
三两月而已,“矍铄”二字似已与他相去甚远。
白玉阶上,分立永熹两端的内侍同样眼神交错,面色微沉。
姜无涯一袭玄衣躬身在右,垂目看清他紧攥着扶手青筋凸起的右手,眉心不自禁蹙起。
不日前接到青龙舍传回的消息,南宁世子姬珣路过梁州城,同行中有一女子,形貌与圣上苦寻多月不得的靡音族圣女很是相似。
他自作主张让青龙舍人出手试探,不巧遇到了途经梁州的二殿下……
上禀此事时,陛下依旧浑不在意二殿下死活,只怒斥他何以擅作主张、打草惊蛇。
而今圣女之事没能确认,圣上的身子却眼见着一日不如一日,性情也一日比一日更为暴躁。恰逢多事之秋,梁王之事于此时传回京城……
朝臣虽不曾明言,眼神交错间叙说的皆为同一桩事——
梁王谋逆,久居深宫的皇后娘娘会否被迁怒?更紧要的是,东宫那位会否被牵连?
倘若圣上迁怒太子殿下,二殿下正巧在回京路上……今岁的大祈莫非要变天不成?
“无涯?”
不等他思量分明,紧攥着扶手的永熹帝顿然偏过头。
“陛下?”
姜无涯收回散乱的思绪,飞快上前一步。
永熹帝轻一颔首,垂目扫过堂下同时,浑浊的眼底依稀若有戾色一闪而过。
他垂目看着或惴惴、或窃喜的堂下人,冷声道:“莫要让朕再看见他兄妹二人!”
兄妹?不仅梁王,也包括皇后娘娘?!
姜无涯神情一顿,立时垂目拱手道:“是!”
后位动荡,那东宫……
“启奏陛下!”
一众朝臣正心下打鼓,礼部尚书突然出列,双目盯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倾身行礼道:“陛下,春祀将至,今岁章程不知是否照去岁不变?”
堂下刹时一片肃然。
——倘若照去岁章程不变,陪同圣上同上祭坛之人便为端华太子不变,可若是……
永熹本就浑浊的双目越发骇人,扣着扶手的五指已然咯吱作响。
朝臣倾身愈低,只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上怒。
少顷——
“琅儿何时抵京?”
话音未落,堂下霎时杳然。
一众朝臣一个比一个头垂得更低,神色晦暗莫明。
“陛……”
端华脸色大变,正要上前,余光里映入韩相微微变色的面容,动作一顿,倏地退回原处,黯然不言。
朝臣左顾右盼,各自盘算之时,姜无涯上前半步,回话道:“回陛下的话,二殿下日前已入中州,不出半月便能抵京。”
“如此……”
永熹淡淡瞟了眼堂下,垂目朝礼部尚书道:“琅儿自小守在北疆,北境安宁多为琅儿之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今岁的春祀礼……”永熹轻叩扶手,徐徐道,“不如让琅儿同往。”
“是!”
礼部尚书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退回原处,深藏功与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直至一众朝臣退出荣华殿,永熹顾不上帝上威仪,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满堂唯一被赐座的男子面前,陪着小心道:“国师,倘若找不到圣女……可还有其它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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