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头自知失言,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见着自己最疼爱的幼子,有百般话语堵在胸口,可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边笑着一边用已经昏花的老眼打量揣度儿子过的好不好。
姚复叫炊兵重新起了灶,做了些饭菜,好宴请远道而来的朋友们——
只是司空谷实在败兴地很,在烛火的照耀下姚复才看清了他手里拿着只龟甲,吃饭之前摇了几次,三枚铜钱卦象各有千秋,龟壳的主人却不厌其烦地解释:“大凶,出师必不利,你要是想及时止损就马上回鄂州。”
“你这人真是败兴。”姚复皱着眉对司空谷说,一边给怀孕的张娘子夹了块鱼肉,“一个个都说出师不利,孤倒要看看怎么个不利法。”
他特意咬重了那个“孤”字,《礼记》说:“小国之君曰孤。”姚复也算是小小以势压人了一把。
饭桌上的气氛冷了一瞬,接着解臻放下筷子,笑着对司空谷说:“若我带兵呢?主簿要不给我也算一卦。”
司空谷把铜钱放回去,摇晃一阵之后,铜钱噼里啪啦落在桌上。
“小凶。出师前利而后失,成果要丢掉十之二三。”
姚复撑着脑袋,忽而问:“你还会带兵?”
解臻笑了笑,没说话。姚复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身来,说道:“左右明天都是要打仗的,小解你先打头阵看看。时候不早了,大家吃完早点休息。”
说着他便回去睡觉了。桥虹说过希望给某个起义的头领做军师,既然他出现在这儿,剩下两人来做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总归不会是逃难的。
第二日早上,姚复给解臻批了五千人,让他打头阵冲锋去,好打探敌人消息,再叫斥候递情报回来,姚复好带兵支援。
但解臻带了人一去半日都没回来,属实叫人有些坐不住。
“不会是全军覆没了吧?”过了午时,姚复越发着急,不住的在营中踱步。
桥虹啃着一只鸡腿,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才说道:“你别急嘛,先吃饭啊。”
姚复走上前去,猛然一拍桌子,桥虹面前的碗碟震了一震,人也吓了一跳,只见齐王满脸愠怒地质问:“吃饭?!我怎么吃的下去!”
桥虹一口口水卡在嗓子眼,整张脸憋的通红,嘴里的食物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欲找他人求助,周围还没旁的人,张娘子见不得兵戈,待在自己的帐里看书,司空谷则是说要去长沙看他师父,一早便出发了。
“我就说解臻年轻不顶……”姚复屈起食指敲着小案,一边抒发自己心里的不满。
可话还没说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斥候急急闯进来,拖着长音喊道:“报——”
姚复站直身子,心中半带期待半带忐忑地走过去问那斥候:“什么事?”
斥候站起身子,双臂抱拳,头半垂着,恭敬地回答:“解将军已经攻破了周南城!现在请您入城巡视!”
桥虹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食物,又草草扒了几口桌上剩的,才优雅矜持地拿帕子擦擦唇角,站起身来:“我就说,你别着急嘛。”
解臻只带了五千人,也不知道怎么攻克的——
“解臻怎么攻下的?!”姚复抓着斥候的胳膊,颇为着急地问。
当时汉昌没有守军,朝廷的援军也过不来,四千人攻下也算是极限。可周南是个大城市,城内守军过万,又靠近军事重地雒邑,五千人拿下实在太夸张。
斥候低着头,恭敬回答:“解将军出了奇兵。”
解臻离开时叫甲士每人带了一套破衣服,带着人走到半路,让五百兵士脱下了甲胄,换成粗布麻衣,佯装成逃难的灾民混进了城中,剩下的四千五百人则在城外二里开外驻扎等候。周南府的知府今日也在招兵买马,似乎也想要自立门户,近来要进城的灾民体格健壮的留,体弱多病的则禁止入城。每日进城的灾民也只有寥寥千人。
解臻清楚他的心思,进城之前就给五百分好了任务,进城之后,大部分人在城里装作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则到处查探地形,几十人人则去摸清楚城中兵营、粮仓所在,剩下的人装作解臻的私兵,跟着解臻去“投奔”知府。
“大人,外头有人来自荐,说愿意做您的幕僚。他还带了有一百多人,说是他的私兵。”府役见着解臻和他背后的乌压压一片人,马上进去给知府汇报了。
他平日里色厉内荏,见着这么些人,冲过来能活活碾死他,怎么着也不敢对前头那看着白白净净的年轻人动官威。
留着山羊胡的知府从小榻上坐起来,笑眯眯地说:“哎哟,可有人愿意来自荐了,这人看着怎么样啊?”
“看着像个文弱书生。长的是丰神俊朗,像是个可用之才。”
知府摸摸胡子,笑着站起身:“我去会会他。”
说着他便走向了门口,解臻站在那儿确实惹眼,知府也是第一眼就确定了此人是个可用之才。
他拎着衣服下摆,端庄优雅地小步走过去,上下端详了解臻两眼,方才捋着胡子问:“你小子,看着就是奇货可居!不妨说说,你会做什么?”
解臻抬起眼,看向知府,心下先是唾弃了他一番,脸上还是挂起一副微笑来,只说:“我从启封逃来周南,路上遇见一个算命的,他说我有将兵之才。”
知府后退一步,再度打量解臻两眼,随后心之所想便浮现在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嘴上也是嘲弄地问:“你还上场打仗?你杀过人吗?”
对此,解臻只是微微一笑,随后说:“大人不妨凑近些,我再告诉你。”
知府也笑起来,站到了离解臻只有一臂左右的前方,正要再次发话,却见解臻袖间寒光一闪,直直朝着他袭来,知府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等到一阵后知后觉的痛苦从腰部传遍全身、暗沉的红花绽放在官袍上,他才意识到解臻手里拿的什么——
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不至于立即要了他的命,解臻仍是微笑着,说:“你看,我现在不就杀人了?”
知府尖叫着后退,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啊!快来人啊!”
解臻掏了掏耳朵。
知府的尖叫声没叫来他的私兵,反而引过来许多看热闹的民众,解臻带的甲士不多时也聚集了大半,有人奉命买了烟花,听到尖叫声就放了出来,城外的四千多人也迅速向周南逼近准备从外面攻城,城里的守军马上被引了过去。
这下更没人管知府的死活了。
两个士兵上前一步,死死按住知府。解臻晃了晃手里的匕首,蹲下身子,把尚且带着血珠的刀刃架在知府脖子上,说道:“兵符交出来。”
知府往后一缩脖子,刀刃也随着他的动作更进一寸,冷冰冰的钢铁紧紧贴着皮肉,划开了一条浅红色的线。
“我说,我说。我在柜子上放了三个花瓶,最南边花瓶底下有个暗格,底下抽屉的旋钮,左一圈右三圈就开了,兵符就在那里面。”
知府连口水都不敢吞咽,生怕喉结滚动碰到刀子,只好卯着气一股脑全说完。
“去搜。”解臻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只是命令了几个人进去搜。
知府打算再求求情,可解臻却是再度笑起来,自顾自说道:“你跟齐王求情或许有用……你说一说自己有多苦,说不定他就把你放了。可惜今天在这里的是我,我第一个杀掉的人是我父亲——”
“我不吃求情这一套。”
不多时,兵符被拿了出来,解臻仍保持着半蹲着的姿势,匕首仍架在知府脖子上,只是一只手伸出来,兵士会意,把兵符放在他手上。
解臻翻着兵符看了两眼,确定这东西是真的不是什么赝品,便利落抹了知府的脖子,拿着兵符往城外去了。
独留一具尸体躺在地上,血溅五步。
四千甲士一开始象征性砸了城门之后,就又扎在原地不动了。城里守军见着情况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对方忽然冒出什么前狼假寐的招数来。
两方军士就这么无声对峙着,拿眼神打仗。
解臻找到了临时管城内守军的统领,这人身高足有九尺,长的也是虎背熊腰,一双豹眼,满脸络腮胡子,看着就叫人止不住生畏。
他见来人是个生面孔,看起来还是个文弱书生,顿时生了两分轻蔑,瞪圆了一双目子,试图先从气势上吓退他,又用那粗犷的嗓音问:“小子,你找我什么事?”
换个普通书生定然已经是吓得腿软了,可解臻不是个普通人,他非但不怕,反而一字一顿地命令:“退、兵。”
统领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解臻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快。他看着是个文弱书生,实际上身手也了得,只是上前一步,飞出一脚,就把那统领踹倒了。
解臻拿着那兵符,在统领眼前晃了晃,再次重复:“退兵。”
统领见了兵符,哪里敢不从命,连忙叫守军退下了,恭恭敬敬打开了城门迎军士进来。
姚复坐在案前,撑着脸,呵呵笑了两声,不做评价。反倒是桥虹满脸质疑地问:“不是,你添油加醋了多少?解臻做事一向干脆利落,不会费这么多功夫吧?”
那斥候被戳破了也不恼,只摸摸脑袋,笑呵呵说:“军中生活无趣,二位就当看个乐呵,左右也是捷报。”
“你从前是说书的吧?”姚复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以后这种毛病不要再出现了,浪费时间。”
斥候笑着应下来,又赶忙退了下去。
姚复骑着马在周南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些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方才慢慢悠悠回了军营。
“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周南,我当真没看错你。”姚复微微弯着眼,其中盛满了笑意,对着解臻敬了一杯酒。
解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抱着酒杯行礼:“大王言过。您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愿意为了您肝脑涂地。”
“好了,不跟你贫了。”姚复坐直身子,从怀里拿出一盒胭脂抛给解臻,“斛珠都十七八了,这盒胭脂权当礼物。等咱回了长沙,定要给你封坛拜将。”
解臻笑了笑,把胭脂收进袖子里,说道:“承蒙大王厚爱了。不过小妹应当用不着胭脂,用敌人的鲜血上妆正足够。”
姚复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卡在嗓子眼把自己呛个半死,瞬时剧烈咳嗽起来,解臻吓了一跳,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捏着酒杯坐立难安。姚复好不容易捋顺气息,难以置信地抬头问解臻:“你说什么?你打算让解斛珠带兵打仗?真的假的?!”
“真的。”解臻苦笑一下,垂下睫毛看向杯中酒液,“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再者……女子若没有武艺傍身,实在很难立足。”
姚复拿帕子擦擦身上的酒,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这年头女子要是没点本事,根本活不下去。”
许多人家都是把女儿和别人换换,或者把妻子卖出去换钱。许多中年妇女走在街上都能被劫走,更遑论年轻女子了。启封、汉昌、长沙尚不明显,可这种事姚复在武陵见过不下三次。
“好了,你带着人休整一下,咱们隔几天,直接去打雒邑。”姚复站起身子,掀开帷幔,自顾自离开了。
说实话他现在有点后悔把应瑕支走了。每每看见桥虹挽着张娘子出去散步姚复心里就一阵不舒服。倒不是说想要个孩子之类的,主要是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觉得碍眼。
嗯……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了,就是说现在这个时候,一个娇嫩柔弱离不开人时不时就会哭的婴儿绝对是个累赘。
再者姚复一想到应瑕抱孩子就止不住打寒战,那画面根本想象不出来。
就算有孩子,估计也得姚复自己带。
皇帝不知道抽了什么疯,忽然撤走了驻守启封的兵力,要全天下搜集姚家人的踪迹——他似乎笃定姚老头没跑出自己的手掌心。要不是姚复的岳父应家老早跑到了阖闾城,他也不至于鞭长莫及。
可屈郢那边还在打启封呢,他撤掉兵力跟割地让人没什么区别。
楚王不到三日就进了城,据说也在满城搜集一个人——
不过没找到,于是他又撤出了启封,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启封城,城里近十万人葬身火海,其中就包括表叔一家。
“我之前劝过他们跟我一起跑的,怎么就不听劝呢?”姚老头得到悲讯后,这半生头一次在小儿子面前落了泪。
《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李商隐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刘郎的典故是指东汉刘晨与阮肇一通进山得遇仙女结成奇缘的故事,后来他想要重回仙境却找不到了。这个典故后世大多代指艳遇,本诗中是诗人比喻自己和爱人相隔甚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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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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