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郢在城门外静静伫立了一会儿,随后转身进了兵士们临时搭建好的营帐。本来打算一击攻进启封城的,没想到姚复人数占优势,没能按着原定计划走。好在他屈郢棋高一着,提前让子弟们备好了营帐。
一个兵士抱着一个箱子走过来,屈郢轻轻抚了抚箱子的盖子,好像在轻抚爱人的脸颊。
他接过箱子,亲自抱着它进了营帐。屋里尚且没有布置好,他只好自己动手将祭祀的一应用品摆放整齐,才缓缓打开箱子的盖子。
箱子里放着一幅画像,一套红衣,一柄短剑。画像画的是一个红衣女子,画像大多重写意忘写形,这张画却叫人一看便知——笔者倾注情意描摹了画中人的面庞。能看出笔法并不熟练,有几处衣褶细节并不清晰。
画中女子红衣如火,一把短剑架在颈前,一双明目却含着笑意——她笑的明艳,却又好像能淬出毒来。这也许是某个人自刎前的最后一幕。
故世里再无故人的风姿,屈郢只好拼命学了画技,将她的脸永远镌刻进心田;托付了能工巧匠,将她红衣舞剑的身影摹写进骨肉。
他虔诚地将画像挂起来,并没有点燃香火,而是坐在她面前,随便拎了一壶酒,说道:“抱歉,碧姬,天黑了,我必须回来。今天算他姚子季命大!”
画中人但笑不语。屈郢得不到回答,只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你赔了命得来的机会,老子就是死也得拉着他垫背。”
“他还不如我呢,我可干不出来鸟尽弓藏这种缺德事!”
“他分明没什么才能,内政不如司空谷,胆识不如新涂,带兵不如解臻,谋略不如桥虹……”屈郢似乎有些醉了,掰着手指头对比姚复和他的属下,“老子怎么会输给这种人!这些人偏还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我不甘心!”
屈郢站起身子,感到一阵眩晕,他看了画像一眼,满带疼惜与柔情,终究是再度坐下来,说道:“碧姬,等我杀了姚子季,就给你塑身立像——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通通跪在你脚下。”
说完这句话,他便依靠在桌上,阖上眸子,轻声说:“碧姬,我明天还要打仗,便先睡了。”
白天属于战场,黑夜独属故人。
只有在梦里,才能好好的见上鲜活的她。
这里只有一片纯白,四周天地辽阔无际,纯白的柔光无边无垠。
姚复有一瞬间似乎感觉自己已经死了,魂魄飘到了传说中的归墟——明明上一刻他还趴在桌子上痛定思痛,思考怎么对敌,愁的寝食不宁、头发都多掉了两根呢。
难道是屈郢的攻势太猛烈几乎无解把自己愁死了?这不能吧?
心里一边使劲犯着嘀咕,姚复一边试图在此处到处摸索。可触之所及均是虚无,所过之处尽是荒野,目之所至俱是纯白。
无边无际无垠。
姚复皱起眉头,心想若是应瑕在这里,定能想到办法脱身。
想是这么想的,可应瑕还是不在。姚复手指下意识按到腰间,却见那把长剑也跟着过来了。那只剑穗似乎有些异样,姚复连忙将它取下来仔细查看,生怕出哪怕一点差池。可就在剑穗脱离环扣的一瞬间,它忽然飘飘悠悠地浮了起来,上头繁复的花纹猛然爆发出金光。
姚复一把伸手抓住那小东西,上头的花纹却化作点点金光飘散在了空中。
这都什么跟什么!
应瑕送他的剑穗就这么坏了?
金光飘散,姚复面前五步左右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只能说他是人,并不好看出来他是男是女,看着更像个生了女相的男人。此人长的雌雄莫辨,明明看着年轻至极,只有十六七的样子,却生了满头白发,着实奇怪。除了白头发,皮肤也好像一张苍白的纸,又穿了一身白衣服,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这片虚无。
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托着一颗人头大小的明珠,右手则拿着一本书。
“你是谁?”姚复右手下意识按在佩剑上,这个怪人好像没有恶意,却令人止不住产生一股敬畏来,姚复如今也算是身处高位,对这样一个人无端生出敬畏来实在叫人恼火。
他没有开口,半阖着眼眸,与人间许多庙宇中敬拜的神佛神情如出一辙,半带悲悯地垂眸往下看。他没有开口,姚复耳边却分明响起两道声音,左耳边传来如金石相击的男声,右耳边传来如管弦丝竹的女声,两道声音渐渐融合:“我是天君之子,奉命赐你兵书,助你取胜。”
天君?
姚复依稀记得姚老头好像提到过,天君在某个宗门口中是主宰世间万物的众神之神,他纵览古今未来,洞察世间所有事物——据说他有两个孩子,一个掌管人间诸事、众生纷杂,能一眼看透凡人命数;另一个执掌日月星辰、风**雪,给予下界关于未知的提示。
荒谬。
这是姚复唯一的想法。
他——祂松开手掌,两件东西都悬浮在空中。祂勾勾手指,姚复腰间的佩剑挣脱了束缚,也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
“你记起来了吗?”那奇怪又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祂微微勾起唇角。
脑海中忽然有些人影画面吵吵闹闹地滑了过去,想抓又抓不住,想忽视又忘不掉。姚复感觉头痛欲裂,心中陷入迷茫,继而抱着头蹲了下来。
那些东西是什么呢?
姚复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起高台宴宾客,楼没塌,但是画面断了——最后一幕是应瑕焦急的脸和越发模糊的呼喊。
也许只过了一息,也许过了十年。姚复终于消化完事实,站起身来,对祂说:“如果我没记错,你我不该在此时此地——”
“——无所谓。”祂拉长了声音,“反正梦醒了就会忘掉。”
姚复蹙起眉头:“别再废话了。要给快给。”
祂挥挥手,空中浮现一面镜子,里面映不出人脸,反而照着夜空:“时间还没到呢。”
满月现在在西南边,要下山还有一段时间。
姚复有些不满,但没说话。
梦境的时间似乎比外界流逝更快,月亮很快就迫近地面了——祂终于动了,随意把兵书丢给了姚复,便抱着珠子打算凭空离开。姚复拿着那兵法,忽然叫住了神明:“那珠子你不打算给我?”
祂身形一僵,心中暗道晦气,面上却不显:“时间不到。”
“你难道打算等我死了再给?”姚复不耐烦地掏掏耳朵,“你当心我回去推了你的庙——”
这珠子这么漂亮,不说以后,等会儿醒了记忆全无也能留着送给双福。
祂得体地微笑着:“你要是要这宝珠,剑可就拿走了。”
说罢还作势将珠子递了出去,长剑则飘飘忽忽往他手里去了。姚复眼疾手快,一手扭住剑柄,另一手不顾那股微弱的浮力,强行将珠子也抱进了怀里。
祂终于露出一点少年人的活泼气,一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大了,脸上卸下了那幅神明慈悲为怀的假笑,他有些气愤地指着姚复:“你、”
姚复退到了十步开外,笑着摆手,指向镜子:“走吧走吧,天要亮咯!”
祂慌张的看了一眼镜子,终于转身离开了。
姚复舒出一口气,看着这片虚空渐渐破碎。
天光已然大亮了,年轻的齐王撑着头从桌上爬起来揉揉眼睛,暗中感叹到底是压力太大,竟在桌子上睡着了,还做了一宿怪梦。
什么鬼神之说姚复根本不信,时隔多年想起来那个几乎跟女娲同岁的老传说也真是绝了。姚复伸了个懒腰,无意之下碰掉了桌上的一本书——封皮上的字完全看不清,但姚复无端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玩意不就是祂给的兵书吗!
姚复本先还有两分睡意,现下突然感觉脑中一片清明,也顾不得其他,兵书随意丢在桌上,急急去翻了被子——底下果然盖着一颗人头大小晶莹剔透的明珠。
“啊——”姚复有些绝望地大喊一声,真当是个梦呢,怎么还真有神祇?
外面的卫士闻声往屋里看了一眼,却见齐王好端端地坐着,便觉自己是一宿没睡好,出了幻觉。
姚复略微平复了心情,打算翻开这古籍看一看,横竖打不过,看一看也不多。现在时辰尚早,或许还有一点时间准备。
兵书扉页,一行朱红的大字极为显眼:“非攻墨守,穷寇不追。”
姚复:“……”
这又什么玩意!怎么第一句就是教怎么避战的?!
那个奇奇怪怪的神明真是不靠谱!
姚复狠狠把兵书一摔,大步出门:“点兵!马上点兵!”
又是从白天到黑夜,不出意料地惨败了。可姚复偏不信这个邪,仗连着打了三天,每次都是惨败而归,城里三万精兵只剩了一半,解臻的五万又被调回去支援了——屈郢也好不到哪去,现在也只剩一千多人了。
要是说跟屈郢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但……启封城已经是民不聊生了,城里粮草也所剩无几。兵士们几乎都是垂头丧气的,失了必胜的决心。解臻牵制了一部分官兵,姚复还不至于落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也许连绵不止的战争早就埋葬了他的初心。
最后一次战败,姚复看着满城尚未搭建好的断壁残垣,握紧了剑柄。
“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姚复心里默念着,最后转身进了军营。
屈郢的兵力折了不少,现在应当也不怎么敢轻举妄动了。可斥候传来消息,说他有三万援军从齐州南下被卡在了黄河边上,不日就能到战场。
姚复理了理有些杂乱的长发,召集了全军将士:“从明天开始避战,开始守城,等着援军过来。”
将士们萎靡不振,显然对齐王不抱什么信心了,却也只能乖乖听令。
启封城重修时先修缮了城墙,姚复又让人在城门后浇了铁水焊死。屈郢的兵士只剩下一千多人,定然不会专门分出来百人去攻击别的城门,而北门在河北岸,屈郢也不至于傻到渡河。
这下启封城算是固若金汤了。
姚复派人从北门出去绕道给桥虹送了信,让他想办法。信送出去第二天从北门送进来一批粮草,但屈郢的援军后脚马上到了,这群人先去与屈郢会合了,又被打发北上从北门进,结果又被卡在了渡河的关口,来来回回耽误不少时间。
姚复每天做的也就只剩下观察屈郢的动向——实际上是两个人一上一下斗嘴,姚复的弓兵还在往下放箭。
又过了三天,屈郢的援军终于到了北门处,眼见着这群人就要进城,姚复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只好调来了所有兵力,安排在北门之后,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
敌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城门应声而破,城里的守军照着姚复所授意的策略与敌人死命拉扯起来。
屈郢在城楼下心有成竹地笑着,他不急着带兵打仗,似乎要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姚复跌下神坛。
姚复拄着剑,看向远处的地平线,军队浩浩荡荡扬起滔天的烟尘,马蹄声惊天震地,等到军队逼到一二里开外时,屈郢才注意到远方的军队,他脸上的表情从志得意满变成了惊慌失措——
屈郢翻身上马,嘶吼着命令手下的将士对敌。一半人当机立断冲了上去,另一半则掩护着楚王拼命后撤。
姚复勾唇笑了笑,对身边的侍从说:“告诉北门的楚军,屈郢死了。”
侍从领了命,马不停蹄地往北门处跑去。
出乎意料的是,来援助的将领是解斛珠。她已经从那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长成了银鞍白马的女将军——
令人惊讶。姚复挑起眉毛,余光忽然看见解斛珠带来的、现在停在某个不宜察觉的旮旯里的马车,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城楼上下了来。
北门的楚军很快乱了方寸。这消息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主帅半信半疑之间带兵退了出去——齐军倒是信了楚王已死的消息,竟爆发出了以一敌十的气概,硬是击杀了对方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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