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传来了桥虹举家离开投奔屈郢的消息,一时间军中谣言四起、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桥虹不满齐王给的待遇,故而离去,有人说屈郢开出了更好的条件,也有人说桥虹其实是屈郢安插在我军的间谍,也有与此观点相悖的,认为桥虹是去屈郢军中做间谍。
这些消息真假参半,让韩玉笙本来就不太聪明的脑子雪上加霜。
回了长沙就得听君令,韩玉笙走不了,就天天到处打听桥虹离开到底是怎么个事,被姚复和应瑕搪塞了不下五次,陈重熙和司空谷也不肯说。眼见着军中关于桥虹叛逃的说法愈演愈烈,韩玉笙实在是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
反正他不太相信桥虹真会叛逃,这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还来不及深究,他就又被赶回滇州了。本来这也算好事,可结合前面问了姚复几次被赶出来的经历,被赶回滇州似乎就别有深意了。
“他俩什么毛病?这一点小事都要逼着我?”韩玉笙坐在马车上,愤愤不平地对李小姐说。
李小姐捏紧了团扇柄又松开,反复几次,终于压下了把扇子掼到他头上的念头,最终踩了他一脚,说道:“闭嘴罢!让你去滇州就去滇州,桥参谋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韩玉笙见妻子也恼了,只好抱着胸自己生闷气。
这小两口被扔回滇州,最急的还是姚复——这个决定是应瑕全权做的,姚复并不是很赞同——但还是按着应瑕要求的做了。
“他们在滇州不会闹事吗?”姚复远远见着马车出了长沙,心里的焦虑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回了家去质问应瑕。
新建的府邸,修建时工匠出了些小失误,导致几间屋子都没有窗子或是窗子朝北。偏偏应瑕就喜欢这几间乌漆麻黑的房间,有时白天也会在里面掌着灯不知道做些什么。姚复不太喜欢这些黑暗的屋子,总感觉阴森森的,应瑕在里面做自己的事时他从来也没有过一探究竟的想法。
这还是头一回进某间黑暗的屋子。
应瑕坐在桌案后面,手中端着的的蜡烛映亮了她半张脸,剩下的光线便是方才姚复开门时透进来的一线阳光。
闻言她只是将蜡烛放在桌上,将桌上的书卷稍微整理一下,淡然说道:“能有什么事,韩玉笙行事莽撞,但胜多败少,不必担心滇州的情况。倒是应该关心关心魏王的情况。”
魏王一回去就被楚王和朝廷两面夹击,解臻反应速度极快,马上发兵救援去了,解斛珠自己留守雒邑倒是有些力不从心。
“解臻不是救援去了?”姚复将门开的更大一点,好让阳光能照进来更多,自己则上前坐在案前,试图吹灭蜡烛,却被应瑕伸手挡了一下。
“别闹,我不太喜欢阳光。”应瑕将蜡烛挪远一点,自己也往阴影里挪了一点,只留一片裙角在阳光下。
应瑕不喜欢阳光是肉眼可见的,冬日时阳光微弱,她出来的还多些,夏日时烈日炎炎,基本上不出门,出门也是躲在树荫下或阴影处。陪着姚复出去玩也都是勉勉强强地,姚复偶尔还会打趣她不似活人,竟不喜阳光。
姚复笑了笑,又马上收起笑靥,问道:“难道还要再追加两万精兵支援吗?”
应瑕摇摇头:“不必追加兵力,但是你总得有点诚意吧。”
解臻可没说自己承袭君命前去救场的,况且解斛珠自己在定州也坚持不了多久。姚复还是得领兵自己过去,至少也得意思意思。
姚复趴在桌上,有些丧气。他现在一想到屈郢那张半死不活的脸都心烦,更多的还是大仇难以得报的不满与愤懑。更何况让应瑕看见他吃了败仗被困在启封城的狼狈模样,使得对屈郢的不满更上一层楼。
还有……一丝恐惧无法释怀。他害怕自己过去,看见屈郢心神大乱,再吃败仗。
“如果作为盟主不能有所表态,你让天下人怎么看。”应瑕托着蜡烛,继续开口说道。
天下人都知道解臻是姚复的手下,解臻救援就相当于齐国去救援。可解臻没拿到君命,也未曾宣扬过受命,不过去亲征让大家怎么看,看解臻打算自立为王?
“我知道了……”姚复把脸埋在袖子里。
他实在猜不透应瑕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计划好像是步步为营,在下一盘大棋,可他有时感觉自己不是执棋人,不过也是应瑕手下的一枚棋子。那么,与应瑕对弈的是谁?
或许是屈郢,或许是皇帝,姚复不太明白。
姚复带着兵士去了,但自己没上去打仗。他坐在战车里,扒着车上的轼勾着头看战况,一回头魏王就坐在不远处的战车里,同样扒着把手往外看。
这种姿势很危险的,战场上满天飞箭,一不小心就要被扎成刺猬,姚复也是上过战场的,看似宽松的外袍里还穿了软甲,魏王本先见姚复毫无顾忌地伸头去看,自己便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看了两眼,果不其然肩膀上中了一箭。
姚复看也不看他,应瑕从车里拿出来兜鍪和远镜递给他——这从西洋传过来的东西确实好使,平原地形也能一眼看见对方的行军方向。
姚复可不是像魏王那样单纯来看热闹的,他一边拿着远镜观望楚军行迹,一边喊着让后面的步兵和弓兵不断变换队形应敌。事实证明那什么兵书还是挺有用的,好在姚复先前看完了大半本,又给麾下的将士、谋士们都过了一遍。
屈郢打仗到了晚上必定要退兵的,打仗打了一天,没让屈郢拿到好处,但也没让他吃到苦头。
敌军越退越远,应瑕拉了拉姚复的衣袖:“咱们也退兵。”
姚复放下远镜,有些震惊地转过头:“为什么?”
夜袭敌营虽说没什么道德,可是谁打仗还要道德啊。宋襄公不鼓不成列,最后却害死了自己,姚复不信应瑕没听过这个故事。斩草不除根,来年定然酿成大祸,上次屈郢退兵时他自己状态也不济,这次逮到了机会又怎么能轻易放过?
“你听我的就是!”应瑕有些生气了,不自觉地抬高了声线,一双好看的眉毛已经高高挑起,眼中也明显燃起了怒火。
姚复心中一惊,只好松口答应了。
姚复这个倔性子不下点猛料是绝不会听劝的,可应瑕实在不敢让他去冒着风险夜袭敌营。能不能打赢不重要,主要是不能让他亏损阴德了——再怎么说,碧姬之死也有他们的一份。若在扰了屈郢祭奠碧姬,屈郢能干出什么来当真不好说。
战车浩浩荡荡退回城里——应瑕理论上的故里平阳。
她人生前十年在平阳,在江南遭遇了土匪之后便去了长安。
头一日表征一下自己的诚意便罢了,第二日上战场还是得靠解臻,魏王硬要跟着才受了伤,想必再也不敢去了。姚复便牵了一匹马来,跟着应瑕在平阳城骑马步月观景。
天已经凉了,平阳比长沙冷的多,正是夜色凉如水,姚复甚至感觉自己的软甲上结了霜。
“平阳有什么好玩的?”姚复控着缰绳,往应瑕身边凑近了一点。
应瑕垂着睫毛,捏紧了缰绳,又抬眼看向夜空中杳渺的星火,说道:“我不知道。在平阳的时候,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确实没有任何关于平阳的记忆。她的人生应该从十五岁遭遇山匪开始,而不是从理论上记忆开始的时候。也因此,她对平阳、对江南、对长安,乃至对父母都没有什么身后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天生薄情,或许只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知道也就罢了,我也很少记得十岁之前的事情。”姚复的脸在月光下噙着笑,他对应瑕的回答没有任何不满。只当是人之常情。
“月色不也很美。”姚复微微笑着,看向应瑕,期待着她能给出什么回应。
应瑕抬眼看向月亮。
月亮啊,月亮。谁会知道这温和的月华会变成杀人的刀,半轮弦月会变成吃人的恶兽呢?
痛苦的回忆似乎还在眼前,只有夜空与黑暗能让恐惧难安的心神稍稍稳定。
姚复见应瑕不答,总也有些尴尬,好在这个时节的平阳虽有肃杀之气,却也有桂花盛开,姚复好像找补一样急忙说道:“你不喜欢月色也罢。弦月确实不如满月。只是满街桂树飘香也是不错的。‘花团夜雪明,叶剪春云绿。风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白乐天不是这样说么?”
应瑕勉强一勾唇,看向路边一棵桂树,忽然说道:“桂枝用来入药是不错的材料。可若将蟾宫桂树的老枝锯来做兵器,比凤凰的铁骨铸成的长剑还要锋利。”
虽然姚复没听过什么桂枝做武器或者拿凤凰的骨头铸剑的传说,应瑕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也听不大懂,可蟾宫折桂什么意思他还是懂得的。怎么说也是个好词,说明应瑕心情应当不错了罢。
可是说完这一句话又没了下文,姚复实在有些尴尬,却也不好回马——说好了要和应瑕整夜在外面看月亮的。
平阳街上实在古板,与启封长沙的繁华几乎完全不能比,也难怪应瑕对平阳没什么深刻印象。世上平凡的地方多的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声震天下的名城,也许只有在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才能见到它独特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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