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声还来不及回味贺知行所作所为的动机和目的,便被人潮裹挟着带到了别处。
此时,吊唁厅侧方的临时采访区被镁光灯照耀得格外炽热,记者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等不及要冲向猎物身侧将它撕咬扯碎。
在一片死寂中,“咔擦”声忽而乍响,一个略显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在眨眼的瞬间,快门声此起彼伏,各式长枪短炮对准了他的周身,只为捕捉他每一个动作与表情。
江声奋力地在人群中艰难地踮起脚,从喧闹拥挤的人群中探出头,发现引得记者们由静转动的来人正是贺知行。
只见他身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领带有些歪斜,几缕碎发低垂在额间,眼眸略微泛红,整个人透露着近乎冰冷的疲惫感。
面对记者们的提问,他并没有一一作答,而是选择部分作答后便不再言语,会场逐渐变得安静起来,可贺知行却也无任何解散记者会的意思,只是抬眼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戴着鸭舌帽、领口别着他刚赠予的白玫瑰胸针的身影。
在和贺知行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江声的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撞碎那层名为“林媛”的伪装。
事已至此,沉默和逃避已无任何用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嗓子里不断泛起的铁锈味和眼底翻涌的酸涩,在人潮中不断前行。
她在穿行的过程中,大喊一声,再次打破会场的沉默,引得众人侧目,也让贺知行的视线死死锁定在她的身上。
“贺先生!”
终于,江声强迫自己来到了前排,几乎和贺知行相距不到两米,林闻景此刻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支麦克风,眼神里带着无声的鼓励和担忧。
江声接过那唯一可以让世界听见她声音的麦克风,用无比坚定的眼神和语气,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
“外界传言柳女士的死亡与您有关。”江声握紧话筒,指甲陷进掌心,“都说妻子身亡时,丈夫永远是第一嫌疑人,您对此怎么看?”
全场哗然。人们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闪光灯疯狂闪烁,贺知行却连睫毛都没颤动,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念财报。
“这种猜测很常见。但在我和烟烟这里纯属无稽之谈。我们感情很好,是我疏忽了她工作压力导致情绪失控,这是我作为丈夫的失职。”
江声看着他游刃有余的姿态和假装歉意的回答,胃里翻涌起寒意。贺知行总是如此善于伪装,连丧妻之痛都能演得恰到好处,仿佛柳烟烟的死不过是需要公关的突发事件。
贺知行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江声的身上,这种充满凝视的眼神,让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不适与不自在,江声见贺知行依旧没有要结束记者会的意思,继续追问。
“真的只是疏忽吗?”江声迎着那道令人不适的注视上前半步,“难道没有其他隐情?”
话音还未落下,贺知行忽然笑了。
“这位记者朋友的确很敏锐。但这或许不算什么隐情。”他伸手调整领带,袖口滑落时露出腕表盘面的反光,“其实今天除了追悼会,还要宣布恒生制药与凌瑞集团合并的消息。”
贺知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个会场仿佛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炸开了锅。江声僵在原地,她先前的质问像一颗石子投入汹涌的浪潮,瞬间被更大的喧嚣吞没。
江声看着贺知行回身,自如地按下遥控器。背后巨幕亮起并购协议书的同时,柳烟烟的遗照被缩小到角落,成了贺知行辽阔商业版图的装饰边框。
“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整,就在刚才,柳云生先生,也就是我的岳父,因为身体原因,已经签署了相关文件和办理好所有手续,正式将恒生制药交由凌瑞集团管理。”
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贺知行,将江声挤得踉跄后退,她手中的麦克风不知被谁撞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
与此同时,此起彼伏的提问声盖过了一切杂音:
“合并?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恒生制药的股价今早刚跌停!”
“请问柳云生先生对此有何表态?”
“具体细节将在明天的发布会上公布。”贺知行从容不迫地抬手示意,“但是现在,还请各位给予逝者最后的尊重。”
这句话说得冠冕堂皇,可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柳烟烟的遗照已经被压缩成一个模糊的像素点,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并购条款和财务数据。
江声被人群推搡着,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贺知行被记者簇拥着的背影,那个男人甚至连领带都一丝不苟地重新整理过。他微微侧头与助理低语时,嘴角甚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此刻,贺知行正风度翩翩地回答着关于股权分配的问题。他说话时偶尔会不经意地转动无名指上的婚戒——那枚柳烟烟由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在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却如此讽刺。
“请问合并后,恒生制药的原研发团队还会保留吗?”
“凌瑞集团是否会继承恒生制药的所有专利?”
一个个问题像利箭般射来,却没有一支射中靶心。江声死死攥着胸前那张棱角无比锋利的工牌,试图以疼痛强压心底的怒火与不忿。
她看见贺知行在回答间隙,目光越过人群,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这种目光,带着些许赏玩的意味。
很显然,现在的局面是,记者们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那个关于“第一嫌疑人”的提问,也忘记了躺在水晶棺里的柳烟烟。
他们追逐着更劲爆的商业新闻,追逐着这位刚刚丧妻就宣布并购的商界精英,企图获得更多的独家爆料和不为人知的秘辛。
江声站在原地,看着贺知行在闪光灯下沉着离去的背影,又看着人群熙熙攘攘跟随出去的剪影,只是觉得一切都无比令人发笑和荒唐。
人潮散去后,现场一片狼藉,仿佛退潮后裸露的滩涂。
此时此刻,留在吊唁厅的只有江声和林闻景两人。
江声看着香案上的不知被谁撞到的白菊,花瓣零落一地,像极了柳烟烟未说完的遗言。
林闻景想靠近江声安慰,可她却只是径直走向柳烟烟的水晶棺前,机械地扯下胸口被贺知行别上的白玫瑰胸针,随意一掷,掉落在香灰与白菊花瓣的混合物里。
江声将掌心覆在冰凉的玻璃上,炽热的体温在棺盖的边缘氤氲出一层薄雾。她怔怔地望着水晶棺里透露出的模糊人影有些出神,突然发力将棺盖推开。
水晶棺里的柳烟烟依然保持着被精心修饰的睡颜,唇角甚至噙着化妆师勾勒的微妙弧度。而柳烟烟身着的白色丝绸裙,从不是她喜欢的款式和材质。
“姐姐。”
飘起又降落的白雾模糊了柳烟烟的脸,她像是在秘境中沉睡的公主,等待着属于命定之人的唤醒。
林闻景抬脚想靠近,却看见江声突然俯身,她颤抖的肩胛骨撑起衣领,额头抵住棺椁的样子像只中箭的鸟。
“那年我让你教我打领花结,其实是我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从背后环住我,闻你头发上的茉莉味。”
江声的低语裂在了空气里,她用谁也无法听见的声音继续自言自语着:
“或许我从来无关紧要,就连你的葬礼,我都没有参加的资格。”
江声的指尖划过玻璃,虚抚柳烟烟交叠的双手。无人瞥见的角落里,江声轻轻在柳烟烟的脸颊上落下了一个如雨点般轻盈的吻。
“姐姐,再见了。”
水晶棺四周的鲜花似乎开始萎蔫,**的甜香混着消毒水味道。江声站直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个两个小熊挂坠,一个沾着洗不净的泥点与血水,一个陈旧发灰满是哀愁。
她将小熊挂坠放在了柳烟烟裙边的缦纱之下,随即合上了棺盖,在心底同她做了最后一次告别。
“走吧。”
江声很快收拾好情绪,对林闻景颔首示意,他也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直到一前一后走出安和殡仪馆。
抬眼,开始下雨了。
黑色伞面在细雨中撑开,林闻景终于和江声并肩站在一起,他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自己半边肩膀淋在雨里。
“你和柳烟烟......”
“一个.....朋友。”
江声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了林闻景一支,在被拒绝后,她顺手把这支香烟塞进了嘴里,抬腕点燃。
她很讨厌烟味,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尼古丁在某些时刻会让她冷静下来。
“闻景,今天麻烦你了。”
“学姐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
“嗯。”
“但是,你不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吗?”
“我有苦衷。”
“好。”
江声盯着远方湖里破碎的光影,深吁一口气。却发现雨幕中有辆黑色宾利停在街角。江声认出那是贺知行的车,车窗降下三分之一,露出半张轮廓冷硬的侧脸。
是贺知行。
那一刻,江声才明白过来,他今天看向她的所有眼神,都像是在给商品估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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