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秦地的酷暑,是连一丝风都没有的干热。纵使是最坚韧的男子汉,面对这烈日都会心生畏惧。

校场的正中央,写着“云”的军旗低垂着,只能看见有一个人影站在军旗下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兵营里的阴凉处,一老一少两个小兵攀谈了起来。

“马哥,那人是谁啊?这么惨?”年轻的小兵边擦汗边询问道,“我都换了两次岗了,他还站在那,犯了什么罪受这么重的罚?”

老马瞥了年轻小兵一眼,他一身军甲行头都很新,腰牌上“崔小丰”这几个字打磨得发亮。

“新人,没听说过四营的扫把星吗?”老马指着军旗下的人影,“那家伙把三营的大块龙给打了。嚯,那场面真是血肉模糊,我赌大块龙没两个月下不了床。”

“怎么可能?!大块龙可是身长八尺,有名的混世魔王,就他那小身板能把大块龙揍了?”

“咋的,你认识?”

小丰点了点头,“我和大块龙同乡,那家伙之前强抢民女多次,是俺们乡里有名的地痞流氓,终于在云骁军来征兵的时候被咱副官给逮了,这才充了军。”

小丰崇拜都看着那个在军旗下的人影,想起自己时语气又带些自嘲,“是实话,我真佩服他。之前听说大块龙也入了营,我前三个月都没敢抬头看过人。”

老马咳了一声,“佩服他?小子,你是为啥入的云骑军?”

“当然是因为崇拜云风十三骑啊!俺们大盛的不败神话!”

新兵的眼里还闪着光,老马看了忍不住唏嘘。

“那你可要恨死这个人了……因为就是他,害死了云风十三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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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军帐正对着校场,向外瞧一眼,整个校场的方方面面都尽在掌握。

副官初影收回了视线,转过身恭敬地说道:“主帅,那小子已经被晒了快两个时辰了。今天这个天气,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去……”

被称作主帅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军装简衣,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各地军况简报,时间久了脸上已经冒出许多青茬。

片刻之后,他合起简报,开口道:“他可有求饶或是说什么?”

“回主帅,并无。”

黑衣男子嗤笑一声,“倒真是个硬骨头。”

初影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回答道:“说不定,他是被晒晕过去了,所以才无话?”

黑衣男子闻言抬起头看向初影:“距离规定时间还有多久?”

“还有半个时辰。”

他起身走到帐篷边缘,一只手掀起了帘子,瞬间强烈的日光和热浪让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都不自觉眯起了眼睛。

远处,在旗杆被捆着的男子一动不动,竟不知是死是活。

黑衣男子眯起了眼,虽然极其微小,但还是让他捕捉到了那颤抖的双腿。

“主帅,你要去哪?不会是要去救那小子吧?”初影急忙跟了上去。

男子并未回复,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初影见他毫无反应,气急出口道,“初云骁,他可是害死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你管他死活?”

初云骁脚步一顿。

但只是片刻,他之后又迈步向前,将初影甩在原地。

初影叹了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不久,两人便已到了校场军旗下。

军旗下那被捆绑着的男子已经看不清样子,皮肤几乎被晒成紫红色,头发凌乱如鸟窝,看不清表情,但一道骇人的刀疤从他的额头蜿蜒至下巴,吸引了全部的视线。

初云骁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于是他倾身向前,才听清他是在用气音说着“水……水……”。

“水囊。”

初影不情不愿地卸下腰间的水囊,恭敬地递了上去。

初云骁接过水囊,毫不温柔地用一只手捏住被捆男子的下颚,让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大,然后一只手将水囊里的水倾泻倒入他的口中。

被捆男子一开始还因为久旱逢甘霖,身体做出了希冀的反应,但没一会便被呛得爆发了剧烈的咳嗽声。

“初云骁,你……!”

初影闻言忍不住冲上来:“大胆谢殊,敢直呼元帅名讳,目无军纪!”

初云骁挥停初影的行动,他直起身,玩味地打量着目前形容狼狈的谢殊——他倔强的眼睛就像狼一样,即使陷入困境,也随时盯准对手,等待一个时机将对方的脖颈咬碎。

“哟,醒了?之前睡得香吗?”

谢殊呸地一声吐了口水,“可香了,还做了梦呢。”

初影被谢殊这没脸没皮的模样气到,抽出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他的身上,那原本就已经破旧的衣服更是进一步支离破碎。

谢殊被抽得闷哼了一声,但脖颈依旧梗得挺直,就像他的倔驴脾气一样。

“小狼崽,你可真虎啊……三营王岩龙的身材应该有你两倍大,你也敢和他打?”初云骁打量着谢殊那满脸的挂彩和青紫肿包,真是热闹。

谢殊想到王岩龙的嘴脸就心里来火,那人的污言碎语,只让他后悔没再下些重手直接将他打去见阎王。

“王岩龙虽然被打得惨,不过可以在军医处好吃好喝养伤;你这也一身挂彩,还得服军刑,可不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谢殊始终无话,但初云骁也不急,继续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说吧,你这个独来独往的个性,我想着也不会去主动招惹王岩龙。起因为何?”

谢殊扭过头不去看他,沉默不语。

但下一瞬间,初云骁翻掌如雷,一把抓住谢殊的脸掰正过来,表情如同修罗,“入营那天没教过你吗,长官说话时该是什么态度!”

谢殊从来没见过初云骁这个模样。虽然在军营里大家都称呼他为冷面鹰帅,但也只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这次初云骁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不由让人谢殊瞬时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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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云骁不愧是大盛最王牌的将军——他年纪轻轻已经作为将军在边疆戍守多年,战功赫赫,被朝廷封为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他带领的云骑军战无不胜,是大盛国最坚实的堡垒。而他身边最顶尖的心腹干将,云风十三骑,更是精英中的精英,百姓口中的大英雄。

可是大英雄死在了半年前,那是云骑军唯一的一次败仗。

云风骑中十二人死守望城,敌军苦攻半月不下,直到初云骁和初影带着物资和主军前来营救的时,他们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

望城中储备的军饷按理应该能够撑上一个月,可当初云骁率人彻查时才发现,粮草里不足五分之一可食用,甚至连刚送来的装备也是由废铁打造,一碰就碎了。许多士兵在战场上因为这些破烂,手无寸铁,直接被敌军屠戮。退守城门后,吃完了最后一点粮,空腹苦战快一周才守下望城。

他们很多人甚至是饿死的。

战报回传,朝野震怒。初云骁写下血书要求朝廷彻查此事给云骑军一个交代。

由于军饷采买一向是由户部过预算拨银后由兵部进行采买、制作和运输,整个流程只有作为兵部一把手才清楚每一个环节。于是吏部顺藤摸瓜,于兵部尚书谢竹家中找到通敌书信。

证据确凿,谢竹被斩首,男丁充军,女眷充妓。

京城鼎盛的谢府瞬间跌进地狱。

谢殊还记得那一天的惨状——母亲的尸体吊在房梁上摇晃,丫鬟月梅被那些官兵扒去了衣服欺凌,她痛苦的喊声直到今天都是谢殊的梦魇。

他的哥哥,捂着他的嘴,对他说:“活下去。”

但下一秒,却转身奔赴火海。

哥哥的嘱托和他最后的笑容,是支撑着谢殊走到今天的动力。

但因为他是谢家的儿子,害死云骑军的罪人,他从进军营的第一天就被各种欺负。不论是床铺倒水,或是拳脚相加,他每一天都如同活在地狱里。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脏衣服丢给谢殊洗,单单是洗衣服就让谢殊基本没有任何的睡觉时间。

于是便他每夜到河边,盖着那些恶臭的脏衣服取暖入睡。直到快天明的时候,才将那些衣服洗了,回到军营复命。

那些个日夜里,天上的弦月是唯一的慰藉。

作为副官的初影自然知晓这一切,但是因为云风十三骑情如手足,他恨透了谢家人,因此,他也只是看在眼里并不制止。

于是谢殊变得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接触,因为他知道他无人可依。

然而,他今天听到王岩龙高声在食肆里谈笑说“谢家女人天生就是万人骑的贱命!”的时候,谢殊猛地冲上去将他撞倒,接着一拳一拳奋力击打王岩龙的头和身体。

去死。

去死。

去死。

……

谢殊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王岩龙打得半死,脸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虽然王岩龙一直在求饶,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样。

直到一记手刀将他打晕,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被捆在军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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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因为你父亲之过,我和初影的兄弟活活被饿死在守城之难里!他们的命运不该是这样!”初云骁紧紧捏着谢殊的下巴,目光如雷暴前的暗云密布,“你们谢家人吃的是精粮,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屋楼台。这些都是白来的?你们生在谢家,享受奢华,却通敌卖国,这就是代价!不然刑法还如何震慑世人?!”

谢殊直视着初云骁的眼,声音沙哑但并无畏惧:“纵使谢家真的有罪,男子充军,还有机会通过自己的手来建功洗清自己的罪。女子呢?为何她们没有重来的机会?难道她们天生就该作为你们泄欲的玩物?”

谢殊的话在初云骁心中炸出一阵惊雷,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情绪激动加上缺水,谢殊说完这段后便感到眼前一黑,身体也无力向后倒去。幸得初云骁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谢殊的背,才没让他添上脑袋上的新伤。

初云骁二话不说将谢殊一把抱了起来,本想着将他扛到肩上去,但他竟出乎意料的轻,让初云骁不禁侧目。

谢殊看起来确实比其他士兵娇小,瘦得连骨头都有些咯手。如果仔细瞧,虽然他皮肤被晒得紫红,眼角下依旧能看出乌青一片,是严重的失眠和营养不良。

“初影,最近伙夫可是没给新兵供够粮?你给我查查最近兵营里有关谢殊的所有情况——是否有人欺负他?他的轮岗时间都是什么时候?”初云骁一边抱着谢殊往军医处走,一边向初影下命令道。

初影闻言有些尴尬,脸上浮出各色表情,最后才小声喃喃道:“谁会不欺负他呢?”

初云骁沉默。是他的疏忽了。作为前世家贵族加上卖国贼的骂名,再加上四营又都是些被迫充军的罪犯,被抢食和欺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从明天起,谢殊调岗到我的军帐做守卫,”他顿了一下,思考了一会又补充道,“在我的军帐侧加一张简单的行军铺吧,他轮岗就在那休息吧。”

初影的眼睛瞬间放大,下意识地大声反驳道:“这不行!”

初影这一嗓子,将初云骁都震得一愣神,军营里其他守卫也都闻声转过头来,但映入视线里的却是不可思议的一幕——他们的冷面鹰帅竟然抱着一坨黑黑的脏东西?

瞧起来似乎有些像个人?

嗯?男人和主帅?

初影意识到周围人探究的视线,展臂一挡,恢复副官的威严喝令道:“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再乱瞧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众人这才赶紧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确定周围安静后,初影才开口道:“主帅守卫之职何其重要,怎可让一个下等兵役来担任?更别提他们一家通敌卖国,害死了云骑军那么多人,还让他宿在您帐内……这这这,反正我不答应!”

初影自从云风十三骑陨落后,他作为末席才堪堪接下这副官之职不过半年。说到底,初影也不过一十六岁少年,虽然对外做出副官威风的样子,偶尔着急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一些小孩情态。

“你有本事一击击倒一丈高,且武功还比你好的敌人吗?”初云骁突然发问。

“……我大概只有三成把握?”

“那不就是了,”初云骁抱着谢殊,大步流星地向前继续走,“你都没有把握,但他却做到了,那他就有那个本事来当我的守卫。”

军医帐就在不远处,初影为他掀开了帐篷的帘子。探身进去却发现空无一人,初影这才想起今日的特殊安排:“报告主帅,今天是骑兵营新兵第一次马术作战演练,军医应该是去现场待命了。我现在就去带他回来。”

初云骁颔首,初影领命离去。

初云骁将谢殊放置在一方伤患铺上,现下空无一人,空气中只有弥漫的药草香和谢殊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是不舒服吗?还是做了噩梦?

初云骁探身靠近,听见了谢殊口里喃喃地说着类似“不要”“母亲”“哥哥”等词。

原来是发梦了。初云骁放下心来,随手拿过一旁案上的冷水帕子,开始为他清洗。

帕子的冰凉触感在盛夏令人舒爽,谢殊口中流露出几声像是小猫得到满足时的呢喃,让初云骁不禁莞尔——没想到刚才还是只倔驴,现在倒是流露出了一些该是这个年纪的可爱。

随着污渍被一点点擦去,谢殊原本的容貌逐渐展露出来——那是一张足以令人惊艳的面孔。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他的肤色依旧能展现出些许世家子弟才有的细腻质地。他的嘴也长得和其他布衣出身的平民不同,可以说是有些娇小,虽然如今干涸起皮,但唇色甚至像是京城女娃娃们涂上了口脂。

只是可惜了这道刀疤,破坏了一切。

谢家生的皮囊还真是不错。初云骁脑中不自觉闪过这个念头。

突然谢殊抽搐起来,似乎喘不过气。初云骁试着想将他的军衣脱下来,却猛地被一只手拉住。

“你想干什么?”

初云骁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殊警惕的视线。这小子,真的没良心,送他来军医处还帮他做清洁,结果却是这个待遇?

“没什么,看你难受,想帮你卸一下军甲。”

谢殊的身体不自觉后退:“多谢元帅好意,不过这点小事我自己来就好。”

初云骁眉头微挑,思考了片刻,放开了谢殊。

但接下来他走到水池旁,捞起了湿哒哒的帕子,“啪”地一声甩到了谢殊的脸上。

水花四溅,浇得谢殊一脸懵。

“那你自己来,我走了。”

谢殊看着初云骁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摸不着头脑。

他们的这位主帅,是在闹……小脾气?

谢殊哑然失笑。突然初云骁又返回了房间内,谢殊之前稍微柔软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

“忘了告诉你,从今日起,你是主军营的当值守卫,具体轮岗安排你可以找初影确认。你的住所也会从四营调到主军帐,记得今晚当值前收拾好东西。”

谢殊的心蓦地一颤,正欲开口抗议,但初云骁根本无视他的动作,转身径直离开,留得谢殊一人对着空气生闷气。

但他也明白,初云骁的这个命令是为了保护他不至于在军中孤立无援。毕竟他这次当众斗殴,狠狠剥了王岩龙的面子,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可是……谢殊更很害怕宿在初云骁的营帐里,因为,他有一个无法与他人言说的秘密。

谢殊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宽衣解带。

衣物层层褪去,露出的是比军营中粗犷男儿更为细腻的皮肤,仿佛一捻即破。他的胸前紧紧缠绕着白色的布条抹胸,解开后玲珑身段尽显,谢殊得以舒了口气。

这就是谢殊最大的秘密,他其实并不是谢殊,而是谢家已经死去的大小姐——谢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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