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东湖位于京城之北,出城后马车行数十里,便可至。此地三面环山,峰状如扑腾而出的鸟雀,而山脚下是一湾清澈见底的湖泊,是以唤作雀东湖。
此时正值春日好时光,岸边垂柳抽条,随风摇曳。远处烟波浩渺,远山倒影,倒是一幅绝美的春景图。
马车渐渐驶近湖边,初云骁掀开帘子,率先跳了下去。只见湖面上游人如织,画舫穿梭其中,丝竹之声悠扬,好不热闹。
“有意思,他们竟然约在这种地方。”
本以为对方会找个清净之地,最好湖面无人无船,这样如果真的展开突袭,初云骁也没有把握能够平安脱险。
“阿骁,莫要轻敌。”初六一脸担忧,“真的不要我们陪你一起去吗?”
“是啊,将军带上我吧!”初影一把握起双剑,整装就绪,只等初云骁点头。
初云骁见他们俩这副担忧的模样,不禁拍拍兄弟的肩头,宽慰道:“没事,我自有帮手。”
“帮手?谁?”
初云骁手指点唇,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见他如此,初六也放弃再劝。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岸边,随时驰援。
一旁的初四却少见不多言语,让初六有些心烦。大家都在担心,他怎么像是个局外人。
“喂,老四,在干什么呢!”
初四闻言转过身,众人这才看见他手里正拿着一个风向仪。
“阿骁,我算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恐有大风。而且不仅如此……”
他顿了一下。
“这几日我观察星象,皆有天狗食日之迹象。加之今日风向和天气的观察,恐怕会在今日。”
初云骁眉头一皱,这点出乎他的意料。
初六却不以为然:“你看看这天气,万里无云的,日头高照,而且我看你这风向仪的指针也没转过。老四,你还不如说些吉祥话,反而有用些。”
初四知道初六的脾气也懒得和他吵,只是在临行前递给他一个照明用的火折子,以及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替你补了一卦,卦象虽凶险,但最后能得贵人逢凶化吉。”
他的语气加重在“贵人”二字。
初云骁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重重拍了拍初四的背:“谢四哥吉言。”
初四看着初云骁逐渐走远,脸上微笑的表情慢慢沉了下来。
他没有说的是,卦象凶险,不见生门。即使是命定贵人来临,也是非死即伤。若此事不过,是为初云骁这一生之大劫。
“逃不开,躲不掉。孽缘啊……”
*
初云骁行至埠头等了一会,只见远处一艘画舫款款而至。待它逐渐靠近时,初云骁也跟着变了脸色。
这画舫比寻常湖中游船看起来大了一倍,船身描金漆,甚是华丽。船舱外悬着一片水红色的纱幔,绣着巧夺天工的牡丹纹样。檐角还缀着一串串金铃,微风吹拂,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绡帐也配合着轻轻舞动,如同一片红云,煞是好看。
这艘船的存在就像在高调地喊着“我在这里”。
初云骁不禁犹豫着要不要上船,要不干脆自己找个竹排,自己划过去可能都好点。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船舱内传来。
“怎么还不进来?”
是谢如归的声音。
初云骁扶额深深叹了一口气,跳上船舷,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船舱。
只见屋内陈设华贵,檀香缭绕。谢如归正端坐在软榻上,今天她梳了一头坠马髻,身着一袭缀着金色的红衣纱衣,虽然依旧以纱蒙面,但更衬得她的眼睛清亮有神,端的是美艳不可方物。
初云骁一时看得有些发怔。
谢如归被他盯着有点不好意思,招呼他快入座。
“你怎么在下面耽误了这么久?”
初云骁的手环绕了一圈:“这船你选的?”
谢如归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对啊。”
“你怎么想的?”
“游湖画舫不都是这样的规格吗?”
这也怪不得她,在谢如归从小长大的环境里,不论四驾马车,亦或是豪华画舫,但凡她出行都是京城贵女的规格。也因此当初云骁昨日吩咐她安排一艘去雀东湖的船时,她直接定下了所有船坞里最贵,最大气的一艘。
“‘神医’真是大手笔。”初云骁佩服。回头当老六拿到账单时,恐怕又会被气得吐血。
谢如归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规格对于常人来说是很夸张的存在,而她这个不接地气的小姐的选择,是多么的引人侧目。
果不其然,当他们的画舫行至湖中心时,其他游船里的游客纷纷探出头来张望,想要看看是哪个世家贵族来此春日赏玩。
她顿觉郝然,羞红了脸。
初云骁见她如此觉得有趣,但看着小姑娘一脸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却又不忍心继续亏她了。
“好了,这个画舫也挺好的。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谁敢对我们不测?”他翻身上榻,手里提溜起案几上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你看,还有美食!”
谢如归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心下默默领了情,神色也逐渐恢复。
他们在船上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谢如归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任何风吹草动。
而初云骁却似乎毫不在意,他枕着手臂,悠闲地躺在榻上,甚至还闭目养起神来。
良久,谢如归都快盯出神了,初云骁忽然伸手一揽,直接将自己的头枕在了她的膝上。
这一举动,把谢如归吓得脸色绯红。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听初云骁悠悠开口:“别动。”
“你再这么盯着,恐怕连瞎子都能看出你是个女刺客了。”初云骁闭着眼,语气慵懒,“不如学学我,放松一下,养养神。”
倒是有理。今日她本就是扮作画舫上的胡姬,若是始终与初云骁保持距离,还一脸严肃,怕是要让人起疑心了。
想到这里,谢如归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她学着其他胡姬的样子,轻柔地按着初云骁的太阳穴,摆出一副美人在侧、恩爱有加的模样。
初云骁似是很受用,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喂我吃葡萄。”
“初云骁,你不要得寸进尺。”谢如归忍下额头暴起的青筋。
春日的雀东湖,是一年四季最美的时候,此时不仅世家名媛,就连一些文人雅士和寻常百姓,也纷纷来此赏玩,享受大好春光。湖上画舫穿梭往来,丝竹之声、歌姬的曼声小调随风而来。很是惬意。
谢如归和初云骁也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美妙的氛围之中,两人渐渐有些倦意袭来。谢如归轻轻靠在窗台上,眼皮开始打架。
忽然间,船身一阵摇晃,险些将两人颠下榻去。这一下子,倒是将谢如归和初云骁从困倦中唤醒了。
是船头不慎与旁边的画舫撞上了。
“船家,怎么回事?”谢如归向着船头喊了一声,但却没收到任何回应。
“小心。有人来了。”初云骁压低声音,示意她噤声。
他的手紧握剑柄,以防御姿态悄悄移动至船舱入口处,严阵以待。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初云骁故意大声抱怨道:“阁下写信约人都不习惯写明时辰吗?可让我好等。”
他的话音刚落,船外便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谢如归紧紧盯着船外,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影立于船头。此人松形鹤骨,手中正把玩一柄折扇。风吹起他的长袍,衣襟飘飘,犹如谪仙降世,气度不凡。
那人面对初云骁挑衅的说辞倒也不恼,他用折扇轻触额头,饶有兴致地笑道:“余见少将军美景当前、佳人在侧,玩不惬意,纵然余已到了,也不忍心打扰二位。”
初云骁嗤笑一声:“那你可真是体贴。”
“岂敢岂敢。古人云‘美人配英雄’,我此番前来,是为与少将军谈合作之事。自然希望将军心情愉悦。”
拐弯抹角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
初云骁见对方也不避讳,便开门见山:“阁下千方百计约我出来,究竟想与我合作什么?”
“在下希望和将军合作,共保大盛与西戎百年和平。”
好一个诱人的大饼。
初云骁俊眉一挑,戏谑地笑道,“阁下的这个提议可真是诱人啊,不知在下需要做些什么?”
只听对方娓娓道来:“还请将军劝说陛下同意以望、禹、冕三城做交换,开国门与西戎通商。我将于其中斡旋,确保百年内西戎两代不与大盛再起战火。”
谢如归敏锐地发现,初云骁握着剑柄的手倏地收紧,青筋暴起,显然,他正在极力按捺内心的愤怒。
“我方是此战的胜利者,且那西戎皇子还在我们手中。他们凭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虽然初云骁极力隐忍,但还是被对方听出他的不满,那人继续解释道:“想必将军比我清楚,这几年西戎侵扰下来,大盛和外族通商锐减,闭关锁国,国库早已积重难返。而这,还能支持您继续打上一年的战?”
初云骁不言,但他的背影如同骤雨来临前的天空一般。
那人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西戎大皇子对于西戎来说真的重要吗?死了一个继承人,反而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继承人内斗的问题,方便西戎快速完成下一代权利交接。难保,皇会不会派遣更多兵马来犯?”
他说的并没有错,那个未来,谢如归曾经亲临过。她想到作为谢殊时参与过的几场厮杀,被屠城后死伤遍地的街道。她不觉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而且望、禹、冕三城有不少的西戎人定居,被我方占领的十年间,他们活的如履薄冰。此次归还,也顺应百姓之愿。他们不过求得平安度日,继续打战只会劳民伤财。”
此人真是个优秀的说客,连道德制高点都被他给占据了,一时间谢如归竟想不出如何反驳。
此时,沉默多时的初云骁终于开口:“阁下真是好口才,在此劝我倒是可惜了,如果摆一张桌子在悦芳楼前说书,想必全城的长舌妇都要甘拜下风。”
他可真是骂人不带脏字。
“但阁下错了。望、禹、冕三城自古以来就是大盛的领土。百年前被西戎占据期间,我大盛百姓在西戎统治下饱受欺凌,生不如死。他们日夜祈盼大盛的铁骑重返,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十年前,我们云骑军做到了,夺回了本就属于我们的故土。对于占领期间常驻此地的西戎商贾,我们亦一视同仁,未曾苛待。阁下故意拿西戎占据三城区区百年的经历说事,恐怕才是颠倒黑白之人。”
“至于战争。初某从来不是好战之徒,和平是所有人的心之所向。但我们云骑军是大盛的壁垒,有我们在,外族休想肖想我国领土,像百年前西戎强占我国领土一般,屠戮虐待我们的百姓!”
许久的沉默之后,只听那人突然浅笑了一声,随即语气一沉。
“可惜,无法和将军携手。那么,我们就是敌人了。”
突然之间几个黑影不知从何处蹿出,瞬间将谢如归和初云骁团团围住。
初云骁冷哼一声,长剑出鞘,当空一划,金属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谢如归也抽出藏在榻下的短刃,加入战局。两人身影交错,在狭小的船舱内和那几个黑衣人展开激烈缠斗。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突然呼啸而至,风势之大,令人难以睁眼。转瞬间,天色变得漆黑,仿佛被浓墨染尽,诡异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天地。
正是初四推算的“天狗食日”!
“小心,抓紧我!”初云骁与谢如归背靠着背,他的手紧紧握住谢如归的手,提防黑暗中随时而至的袭击。
然而,进攻却迟迟未至。
待到黑暗散去,视野恢复,方才的黑衣人和神秘人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船上只余谢如归和初云骁二人。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谢如归疑惑不已。
“小心为上。”
初云骁先一步跳上刚刚撞上他们画舫的那艘小船,转身向谢如归伸出手。谢如归握住他的手,也稳稳地跃上另一艘船。
这艘船并不大,船舱的窗沿上悬挂着黑色帷幔,似乎在刻意回避他人的窥探。初云骁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推开船舱的门。
里面一片漆黑,静谧无声。
初云骁从袖中掏出火折子,昏黄的火光照亮了船舱内的陈设。只见舱内布置简单,却不失精致。
船舱中立着一个屏风,透过火光,隐隐地看见背后似乎有个人影。
“屏风后面好像有人。”
谢如归心头一紧,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初云骁手持长剑,缓步上前,猛地拉开屏风,只见一张红木桌案立于舱中,桌上摆放着些许美食及茶水,以及一双手。
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竟然是一个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初云骁用剑抵着那人影的咽喉,缓缓倾身向前,剑尖一挑,将那趴倒的人影翻了个面。
谢如归从他身后瞄了一眼,眼前发现让她大吃一惊。
那模样,是之前在了贤寺时见到的,密会沈继礼的西戎使官——维普?!
此人气息全无,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这……他为何会在这里?是谁杀了他?”
初云骁见她如此反应,目光一沉:“你认得此人?”
“嗯……他是……”
谢如归话还未说完,四面八方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喝声——
“大理寺卿在此,尔等贼人速速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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