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闾的右手边堆满了竹简，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还有一种悔恨。

青昀拿着一碗羊羹走进来，看着他神色不悦，便走到他身后他按摩，他闭上眼睛，感受青昀的手指有力而轻柔地游走于风池穴，没一会儿他发出一声喟叹，将手伸向颈后握住了青昀的手。

他笑着看青昀，“什么时候学的？真是好功夫。”

青昀见他眼下乌青，便知道没有睡好，摸了摸他的眉毛。

“和宫中的女医学的，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吗，我就自己学来让你放松放松。”

阖闾心中一暖，就势抱住青昀的腰，然后站起身来搂着她，在她耳边嘟囔道：“不是不喜欢，是不安全。”

“但是我喜欢你碰我。”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青昀感受到耳边温热的气息，便将脸贴过去，吻了吻他的脸颊。

“你在为什么事烦心吗？”

阖闾指着竹简道：“楚王新丧，谥号为‘平’。现如今昭王年幼，楚国政局动荡。”

“我想立刻出兵攻打楚国。”

青昀一惊，忙看向案前，果然，楚王死了！伍子胥的仇人就这么死了？！

她比谁都清楚先生的恨，伍子胥一直想亲自杀了楚平王，她不由得蹙起眉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青昀，这消息是刚传过来的，想必此刻还未传开，今日伍相说身体不舒服没有来上朝，所以现在八成是不知道的。”

阖闾看着她，“若是你去说，出言安慰，想必他会好受一些。”

青昀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好，我让小烛去准备，这就去看先生。”

“青昀，”他忽然叫住她，“楚国虽然时局动荡，但是未必会牵连全部百姓。”

青昀心中一恸，不意他会知道自己所想，还惦记着身在楚国的父母，只听他继续说：“若此次打下楚国，我必定为你寻到他们。”

青昀淡然一笑，冲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大殿。

阖闾一直严于律己，满腔赤忱，虽有治国之才又胸怀大志，但她明白，他缺了些伍子胥和孙武的沉稳。

他是真的很想立刻出兵，但是此刻绝非攻打楚国的最佳时机！

另外一桩让她忧心忡忡的，便是伍子胥。他一直想手刃的仇人就这么去世了，他会不会消沉？那强撑着的一口气会不会就此消散？

马车的轱辘声停止了，小烛道：“王后，已到伍宅。”

伍子胥在睡觉，准确地来说是在疲惫地睡觉，自从成为阖闾的肱股之臣后，他一边想着如何尽忠，一边不遗余力地发挥自己的实力，以求有朝一日借吴国的力量报仇雪恨。

青昀坐在旁边，看着眼前连睡觉都紧皱眉头的中年男子，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他们这会是否也在惦念着她，楚国的气候如何，风大浪急的天里母亲是不是每天都忧心家人的平安归来……

青昀的心里发苦，直到伍子胥醒来。

“青昀？”伍子胥一下坐着了身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连忙下床将青昀拉起来，“是王上吗？他欺负你了吗？”

青昀忙安抚他坐下，“没有没有，先生，都没有。”

伍子胥狐疑地看了她半天，“那你怎么忽然过来了？”

青昀深吸一口气，起身坐在伍子胥旁边，轻声道：“先生在我心中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

“才学、胆识、能力都让常人望尘莫及。”

“为吴国上下都做出了很多贡献，吴国百姓都很爱戴你。”

伍子胥冷静下来，听着这话，有些宽慰，“在其位谋其政，本该如此。”

“所以先生做得一切，上到王上，下到臣民，都是极有意义的。”

伍子胥看着她，“到底怎么了？”

“先生，楚平王，”她紧紧拉住他的手，“死了。”

伍子胥的瞳孔瞬间放大，脸色刹那间僵硬，很久很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与他刚才的表情截然不同。

“先生，不要自苦。若伤心难过，不要压在心底。”青昀鼻子一酸，已然掉下了眼泪，从前，她只觉得伍子胥的白发更添了仙风道骨，如今看来那都是命运磨难后的印记，他已经越来越苍老了。

“先生，堵不如疏，这是你教会我的，你还记得吗？”

青昀勉强笑道：“那会儿我还是无知孩童，还徘徊在被至亲抛弃的阴影中，但是很少发泄情绪，从来不哭。是你和我谈心，教我纾解，我才走出阴霾，好好活下去的。”

“先生，我知道劝人容易，劝自己却很难，但是……”

青昀已经泪流满面，伍子胥的表情仍然无动于衷，是那么的平和与自然，“先生，你和青昀说说话吧，说说你的苦楚，让我为你排忧解难，可以吗？”

伍子胥的表情有所松动，浅浅露出一个笑容，那不是接受，而是拒绝。

“青昀，回去吧。”

“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会极端，我只是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这个消息。”

伍子胥安抚性地拍了拍青昀的肩膀，“毕竟这消息太突然了，不是么？”

“回去吧。”

他的声音已经有所波动，只要再引导，便能冲破他的心理防线。

但是青昀没有那么做，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不会容许自己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和无助，此生都不会。

他的后背挺得很直，像一株翠竹，永远不会屈服于风的方向。

青昀道：“先生，我走了。”

“先生，珍重。”

伍子胥没有回应，而是泰然坐在案前，留给她一个坚硬而沧桑的背影。

又是一个艳阳天，白光晃得青昀直发晕，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天气啊……

“王后，你怎么了？”

是小烛的声音，自从她向他坦白女子身后，他便有些不高兴。他以为青昀什么都不会骗他的，就算有苦衷，那也该在友情最深厚的时候告诉他啊，而不是当了王后把他叫道身边，亲亲热热地说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做好朋友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不冷着脸做事，担心的神色如从前一般。青昀心中略宽，“无事。”

“我就是担心，担心我在乎的每一个人。”

若伍子胥如此，便可能指向最差的结果——压在心底的怒气反扑，气自己没有早早攻打楚国，想立刻出兵。

而阖闾本就有此意，若是同意了，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拼尽了两人的聪明才智，也只能和楚国拼个两败俱伤。

楚国毕竟是楚国啊！

小烛忽然道：“孙将军……”

青昀略微一动，顺着小烛的目光看过去，那身材修长，模样姣好，又一脸温和的男子，正是孙武。

“臣参见王后。”

“先生请起。”

孙武目光温润，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许担忧，“王后已经将楚王的死讯告知给伍相了吗？”

“是。”

孙武点点头，“伍相如何？”

青昀勉强笑道：“面容平和，情绪稳定，说自己想独处一会儿，好好消化这个消息。”

孙武亦不意外，青昀看着他永远冷静的模样，开口道：“青昀有一事想问先生。”

孙武此刻却有些惊讶，但听她以名字自称，难免想起乡野之间的回忆，因此双目更加温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生以为，若此刻趁乱攻打楚国，如何？”

孙武想必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又或者他永远都不会迟疑踌躇，“不妥。”

青昀的眼中终于透出光亮，“为何？请先生细说。”

“纵然内乱，但是楚国的兵力不容小觑，齐国的战斗力远远不如。”

青昀想，一开始孙武说他们是知音，果然是没错的。

“是，但若是趁现在分开、或者绕边进攻，便有很大胜算，是不是？”

孙武的讶异一闪而过，“是，大王与我和伍相考虑过这个问题。”

青昀见有机会，便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此刻先攻击楚国的附属国——徐国如何？”

孙武点了点头，看着青昀笑了起来，“可以。”

“但是还可以再冲一下。”

青昀仿佛预想到什么，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赞同，只听孙武道：“徐国、钟吾，此刻都可以进攻了。”

“青昀，”孙武做揖道：“你不必挂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人会急躁冒进的，就算有，也得等我们都商议完后再做决定。”

青昀明白了他的意思，总之他是和自己一个想法，就是绝不急切，缓缓攻之。

她向他一笑，他亦向她行礼，原以为就此结束，却不想擦肩而过之际，孙武道：“青昀，你瞒我自有你的道理。”

他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遮掩不住的苦涩从他的眼底流露出来，“若你能亲口告诉我，我会很高兴，能和你分享并守住同一个秘密。”

“但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青昀望着他，他如初见一般风姿迢迢，只是站在那里，便有卓越风采。

“长卿，”孙武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长卿，你一直让我这么叫你的。”

她也笑了，“无论如何，你也要相信，我当初对你有那些许的感情也都是真的。”

“你以为我是男子的时候，你还喜欢我，这就足够让我感动了。”

“只是今生终究无缘。”

“我私心里盼着，我们都能过得很好，哪怕以朋友的身份互相远远地照看着，也是一种缘分。”

孙武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的心一般，那双清亮的双眸都是真诚。

其实除了隐瞒身份，她从不说谎。

孙武看了许久，青昀也没有动，直到一阵风吹起了青昀的发丝，他才意识到她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妆发。

那个时候，他还叫他“小先生”。

良久 ，孙武行礼，“臣，恭送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