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又何尝不是如此。
沈思出自上庸沈氏,少勤学业,有词藻,善工书。定安十六年,状元及第,时值舞象之年,乃故家乔木。
定安二十一年,沈思被擢升为太傅,与权臣齐昱分庭抗礼。沈思个性正直,因拒绝投靠齐昱,遭齐昱及其党羽排挤。
定安二十六年夏,沈思因一首“风骨清正天下无,天下之人独不孤。百姓不知周礼乐,五侯何事汉功夫。山河表里天下雄,一身无地不从容。人间不尽东南气,天下安危在掌中。风骨已如仙子貌,冰心不减少陵清。从来天下知音少,莫把虚名误得名。”被冤入狱。
隔年皇帝病重,长离之变爆发,太子登基,改号贞元,着令沈思官复原职。
齐昱曾言:“百官凡欲论事,皆先闻于昱。”
沈思不惧权臣威胁,直言上疏,“齐之一门,朋比为奸,今陛下应早做觉悟,勿要悔之无及!臣将不测,恐陛下孤立,甘为前卒,死而后已。”
元启十五年,沈思因贪墨国库一案,被成哀帝流放。上庸沈氏遭齐昱绞杀,世上再无上庸沈氏。
同年冬,沈思薨于流放途中。
茕茕孑立,白衣枯骨。
俞春曾这样评价沈思:“生不得为松树,当如沈公。”
江梧就是因为这句话,最终没有记恨沈家。
“沈淮舟,你还记得商州之变吗?”
沈淮舟瞳孔一颤,心下骇然,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商州士兵与百姓哀嚎的画面,嘴唇因愧疚而泛白,双手颤抖着握紧双拳,眼中透露出无法遏制的悲伤的情绪。
“我怎么会不记得......”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是他一生的痛。
“我的兄长,还有那些将士和百姓都在那里,我也应该在那里。”
元启七年,沈思在朝中处处掣肘,举步维艰。
那年沈淮舟七岁,受沈思影响,工书尤善,小小年纪便以一首无题诗名冠平京。
但沈淮舟不喜张扬,又逢父亲屡受齐昱牵制,恐自己名声太盛,惨遭猜忌,连累父亲,便自请与表兄韩确一道驻守商州,这一去便是八年。
元启十三年,沈淮舟奉召回京述职短暂与沈思见了一面。那时总以为总有机会再见,却不知再见便是天人永隔。
元启十五年,齐昱假传圣旨召沈淮舟回京,不料迟寂突然举兵攻城,血洗商州。各州纷乱,唯凉州可救,但还未等来援兵,韩确被斩首祭旗,军民万万,敛为京观。
沈淮舟一入京便以逃兵之名被捕入狱,不日沈思又以贪墨国库的罪名入狱,父子二人双双流放,平京再无沈家一言。
“我不该忘记,我害死了兄长,连累了父亲,害死了商州的百姓,无人生还......我是个罪人,是个罪人......”
“多可笑啊,我自知父亲行事艰难,本无意朝堂,即便不能与父亲相见,镇守商州,护一方百姓,也可为一生归宿。可我一时不察,中了那狗贼的圈套......兄长死了,父亲也死了,大梦三生,我竟将那些都忘了......”
“我变成了一个无法接受身份,还一心想要施展抱负的陌生人......”
沈淮舟无力地瘫跪在地上,眼角落下一行很浅的泪,他弓着身,不停地抽噎着,仿佛说完刚才那些话,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嘴上笑着,只是这一瞬间,他对自己失望至极。
那日他的异常,皆因想起了商州之战,他因自责而忘记,因悔恨而迷失。他从不在意虚名与前途,无论做什么,他都是他。
可他因为这沉重打击而遗忘,变成了一个畏惧身份,心中只有假义的躯壳。
江梧看着沈淮舟,心底是无尽的苦涩。她许久未曾哭过,此刻眼中也不禁蓄上了一阵酸意。
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便沈淮舟没走,商州也难逃一劫。
佞臣昏君当道,沈思结局已定,沈家注定要亡。
要恨也不该到沈家头上。
“我若说,商州之变,并非无一人生还呢?”
“什么?难道!”沈淮舟猛然抬头看向江梧,江梧不置可否,“我就是活下来的人。”
“我自小不在京中长大,自我记事起便一直随父母云游,我祖父也只是见过几面。那时,我随父母在商州短住,却遇迟寂屠戮商州,或许是我太小,又或许是人太多,我只记得那晚很黑,等我再醒来时,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江梧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缓缓地抬了下眼皮,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沈淮舟却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一直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我本应姓俞,但我的祖母没能等到我出生便去世了,为了纪念祖母,便随了祖母的姓氏。当日之举,竟也成了我如今活命的保障。”
“外人只知道俞太医有个孙女叫俞笙,却不知我的本名实为江梧。加之自幼不在京中长大,与京中各家鲜有往来,便无人注意到我。祖父始终对白露之毒耿耿于怀,为了我的安全,他死后只准我一人前来祭拜。”
江梧望着俞春的墓碑出神,她自顾自地说着,有些感觉她早已淡化,有些话却是无人诉说,如今那人就在身侧,而他正静静地听着。
“我从不相信永远,也知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从祖父将那唯一的解药交给我,并让我有朝一日遇到中毒之人定要救治时,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该来的总会来,逃不掉的。”
沈淮舟知道,他就是那个人,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她明明怀疑自己,却也没将自己赶走,更没过问。
江梧低下眉,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做错的不是我们,所以我不会逃避,人终有一死,来日若有人以此威胁,我不妨一死。”
她就是这样,所行坦荡,清醒地面对一切未知的隐患,来者不拒,倒叫隐患望而却步。
“至于你,沈淮舟。”江梧偏头看向他,眸光流转,感叹命运神奇,竟将他们二人牵扯到一起,命运而已,万般皆是定数。
“我之所以猜测你的身份,皆因我八岁时曾随父母回京探望祖父,无意间听到了关于你的传言,但我当时听得不仔细,只关注到你写的那首无题诗,行云流水,清雅十分。当时年少,只觉作此诗的人字写得好看,人应当也不错。”
“不承想,京城的沈家公子竟与商州的沈小将军是一人。”
当真妙不可言。
有些曾以为的并无交集,其实一早便已注定了。
江梧率先起身,理了理衣裙,向沈淮舟伸出手,挑眉一笑,“如今我们知晓了彼此的秘密,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沈淮舟唇角牵起,搭上江梧的手起身,“承蒙江大夫不弃,在下荣幸之至。”
江梧突然问:“这下,你是不是要向甄叔他们坦白身份了。”虽然是疑问,语气却很肯定。
“没错,我是准备向他们坦白。”沈淮舟几乎没有迟疑,答得很坚定。
“之前不坦白除了担心我的身份会给你们带来麻烦,还是因为甄叔曾是乔家的人。”
“乔家?那个和朝臣勾结,私吞国库的富商乔家?”
“没错,就是那个乔家。”
“齐昱联合乔家私吞国库,当时的户部侍郎秘密调查此事,不料事情败露,齐昱嫁祸给我父亲,又借迟寂一事将我羁押,目的就是为了彻底铲除沈家。那日你说的因痴戏被赶出家门的人,正是乔家长子乔方易。”
江梧觉得不可思议,当初是祖父收留了甄叔,他说曾因为母守孝离开了原主家,再回来时已是物是人非。
原来老甄竟曾是乔家的人。
新帝登基,乔家被抄家,全家上下二十几口人,除家主乔琛被斩首,其余人等皆发配充军。若甄叔不是脱离了乔家,只怕是也要落得如此下场。
江梧不由唏嘘,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不会知道,脱离乔家的老甄或许是幸运的,但有的人早在这天罗密网之下,只待一个时机,将猎物缚于网下,再难挣脱。
沈淮舟见江梧神色凝重,安慰道:“乔家罪有应得,但应是对甄叔不错,甄叔有情有义,不然他也不会心里惦记这么多年。”
“甄叔早就怀疑我的身份,他和竹月只是不说,如今到了这步,我自是不能继续隐瞒,但也只有我的名字。”
沈淮舟话锋一转,“我想你没有向他们表明真正的身份,也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真的出事时,能让他们顺利脱身吧。”
江梧抬眸望向沈淮舟,细细地凝视着他,眼中并无太多惊讶,显然早知他会明白自己的想法。
江梧眨眨眼,从容一笑,“我们果然是一条船上的人,知我者沈淮舟也。”
“不过你可终于要坦白身份了。”江梧一手抚着侧肩,噗嗤一笑,“你知道这几个月我一直叫你郁金有多痛苦嘛,郁金是个药材名,你让我一个大夫整日这么唤你,活像那药材成了精,实在太别扭了!”
沈淮舟闷笑一声,一想到在江梧祖父的墓前,又赶紧止住,“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层。”
“行了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江梧转身又看向俞春的墓,“祖父,多谢您今日不嫌我们在这说了许多,过些日子我再来祭拜您。”
沈淮舟又向俞春行了一礼,二人便离开了。
刚拐进街口,远远地便闻到一股饭香,香气一入鼻就催着肚子咕咕叫。二人相视一笑,知道定是竹月又大显身手了,今天这顿来头不小,只是不知道什么日子,能让月大厨如此费功夫。
老甄早早便在门口等着他们,远远瞧见了,便招手高呼:“你们回来了,快快快!就差你们了,你们要再不回来我都快饿死了。”
“竹月今日是做了什么好吃的,能让甄叔这么冷静的人如此迫不及待啊?”
江梧一溜烟跑到后面找竹月,沈淮舟帮着老甄关铺子,今日老甄格外的着急,“上次你跟荀恪对峙,给竹月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早就看他不顺眼,是阿梧不让我们理会。那天你让他当众难堪,竹月便决定当晚做一桌子好菜庆祝,可那时你情绪不佳,这事就这么一直搁着。”
老甄放好最后一块门板,补充道:“眼瞧着你今天好了,趁着你们出去,竹月就开始张罗,今儿这菜可是第一回上桌。”
酸辣卤烤蹄花、鲜浇茄酿肉、白玉丸子、东坡豆腐、芦笋稚鸡汤、白肉胡饼、盐煎肉,还有解暑的蜜渍杏茶。
“这道酸辣卤烤蹄花,是先将蹄花热卤,再火烤,以天椒酱佐味......”
竹月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每一道菜,可三人面对着这一桌子的美食,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
待竹月介绍完,老甄不停地搓着手,以为这就能吃了,却听沈淮舟道:“我有件事想和大家说。”
江梧知道他要说什么,没作声。
老甄和竹月面面相觑,“啥事?”
“其实我的真正的名字叫沈淮舟。”
老甄和竹月皆是一愣,老甄瞥了眼一旁静默的江梧,心下了然,“就这事啊,行知道了。”
江梧闻言诧异地看向老甄,就这样?
竹月附和道:“对,知道了,这名字不错,咱们快吃饭吧,我好不容易做的呢。”
江梧和沈淮舟相视一笑,就这样挺好。
映月湖对岸的桂花快开了,席间竹月提议:“快到桂花的季节了,到时候咱们一道去采桂花吧。”
三人纷纷应是。
桂花开了,她也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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