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冬有客来

季冬日,和往年一样。

冬日里的太阳总是来得晚一些,一入冬,人也变得困乏不耐动。而春声馆的伙计竹月和老甄,天刚亮就起身开始准备今天的活计了。

竹月在厨房和面生火,烙了三张厚实的大饼,又煮了一锅热汤,还想着晚些时候到西街王一刀的铺子买点羊肉,冬天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蜀椒羊肉汤最是滋补。

老甄将义诊的药材和器具清点好后都搬到马车上。按照惯例,每年季冬日,春声馆休业一天,出城为村子里的百姓义诊。这是春声馆的传统,打从来到永安镇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待到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时,饭菜已经做好,医师江梧这才堪堪从睡梦中醒来。

竹月走到江梧门前,先是轻声叩门,而后又摇了三下檐下挂着的铜铃,清亮的铃声和着早间的风传到江梧的耳中,这才将她彻底唤醒。

江梧喜欢睡懒觉,特别是冬天。

摇铃三下是她和竹月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每当竹月准备好饭食就会摇响铃铛。

铃铛响了三下,江梧就知道该起身了。

江梧半眯着眼,随手拿起一支已经发旧的木簪,将一缕头发高高盘起,用簪子挽着,其余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身后。

“阿梧,快些啊,一会饭菜都凉了。”

“这就来了。”

江梧随意将被褥叠好,用湿帕子揩了一把脸,伸着懒腰往外走。

门才敞开,饭食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肚子霎时作响,也顾不得早间的冷风,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桌前,一手拿着饼,一手端着汤,喜滋滋地吃着。

竹月和老甄早见惯了她这副吃相,老甄总觉她太过随意,竹月却觉得她吃得香,让她这个做饭的人极有成就感。

数年前老甄刚来春声馆时觉得眼前这丫头与寻常女子很是不同。

寻常人家的女儿多是端庄娴静、通读诗书、深谙女工;而江梧却洒脱随性,一心精研医道。

学医者多为男子,女医实为罕见,这背后定要承受许多世俗异样的眼光。

而江梧不仅毫不在意,就连她的祖父也任其发展。

老甄与江梧相处多年,虽对她的行为举止仍有不理解之处,但也不得不佩服她对医术的赤诚之心。

江梧喝完最后一口汤,嘴里咀嚼着饼子,含糊着问:“甄叔,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都准备好了,等你吃完,咱们就出发去乐融村。”

老甄起身又去确认了一遍,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身提醒道:“我瞧着今日这天儿像是要下雪,咱们早去早回,晚了路就不好走了。”

江梧帮着竹月收拾好碗筷,取走了檐下的铜铃,挂在了马车上。

只要村民听到铃铛响,就是春声馆的女医师来了。

乐融村的村民为了让江梧方便看诊,不必挨家挨户地走,在村中建了一个棚子。中间放置一张桌子和一把长椅,旁边还放了一个约莫一人高的药台,方便摆放药草和器具。

因着是冬天,乡亲们垒土为洞,搭了一个简易的炕,烧着从山里捡回来的柴火,以供取暖。

“快看!是阿梧姐姐,阿梧姐姐来啦!”

铃声伴着马蹄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村民们早早地等在村口,站在前头的一个孩子耳朵尖,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兴奋地朝声音的方向挥舞着手臂。

马车在村口停立,江梧与村民们一一寒暄,村民们帮着老甄把药材器具一并搬到棚子里。

按照惯例,村里的老人孩子优先。

犹记当年与祖父初到乐融村,这里刚经历了一场疫病,村中仅剩下几十人。那时各地纷争不断,民生萧条,饿殍遍野。她与祖父一道带着从家中携带的药材丹丸,为此地百姓医治。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彼时一个妇人正抱着个三岁的男娃娃前来复诊,男孩一直闹着嫌苦而不肯吃药,害得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江梧见之,不禁心生感慨:她来时,这里的孩子奄奄一息,只能等死。如今,却能窝在娘亲的怀里闹着不肯吃药了。

“阿梧姐姐,我不想吃药,我怕苦……”

江梧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故作为难道:“那可怎么办好呢?”

小男孩的眼泪已经酝酿着在眼眶里打转,这下子直接窝在妇人的怀里嚎啕大哭了。

江梧不知从哪变出了几个糖块,摆在男孩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男孩半睁着泪眼,见是糖块,眼睛登时睁大,亮晶晶的。

江梧把糖放在男孩的手上,叮嘱着:“你要好好地吃药,吃了药就可以吃糖,病好了我请你吃更多的糖,如何?”

“真的吗?”男孩看着手中的糖块,还有点不敢相信。但到底是孩子,终归是抵不过拥有更多糖的诱惑。男孩弱弱地伸出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刘老汉嘴里吐着哈气,脸上堆着笑,大摇大摆地往面前一坐,卷起袖子,伸出手要让江梧把脉。

江梧观他面目红赤,还有他双眉间,因头疼拧眉而又加深几度的皱纹,是肝火亢盛的表象。

江梧微微后仰,假势拍了下桌子,声音不大不小,周围人见状皆屏息,知道江梧又要“收拾”刘老汉了。

刘老汉一听声下意识就要发火,刚要起势,准备掀桌子,一转念想到是在江梧这,周边还一大帮人看着,知道刚才是在炸他,心虚地又坐了回去,冲着江梧干笑,不敢开腔。

“您老气性可真不小,都叫您少发点脾气,气大伤肝,小心肝火过旺,怒火攻心。”

刘老汉笑容僵在脸上,一手尴尬地摸上后颈,梗着脖子,声音越来越小:“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我......”

“您少来。”江梧打断他的话,开始给他把脉,片刻后又道:“这回我得找人看着您,免得您这皱纹继续加深。”

日落前,江梧完成了今天的义诊。禁不住乡亲们的热情,便同老甄一道留下来用饭。

虽未至年关,但乡亲们还是将家中留存的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杯酒下肚,升起了阵阵暖意,也算是提前过了年。

江梧看着如今一派和乐的乐融村,心中慰藉,如果祖父看到如今这番景象一定会很高兴吧。

如果,能一直这样多好啊。

如果,能做一个自由的人多好啊。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梨苑今年的最后一场戏《锁麟囊》还在唱着,身在后台的沈淮舟正坐在妆台前卸着妆面。

近来不知何故,沈淮舟总觉周身疲惫,精神涣散,最近症状愈发严重,也许是年关排戏多累着了,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走水啦!走水啦......”

沈淮舟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他晃晃昏沉的头,想要起身,却因脚下虚浮,险些摔倒。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杂,他听得断断续续,直到一股浓烟从外间飘进,他猛咳了几声,神智才恢复了几分。

沈淮舟轻敲着头,踉跄着提了一把刀出去,刚掀开帘子,未及看清形势,一支利箭瞬时从他脸边划过,他眼疾侧身躲过,但脸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浅痕。若不是他反应敏捷,这支箭只怕是正中眉心,一击毙命。

沈淮舟瞬间清醒,入目却是一片火海。戏台被火舌吞没大半,烈火浓烟扑面袭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的味道。大门被封死了,乱哄哄的人群发出阵阵咳嗽声,惊慌失措的人们犹如无头苍蝇,四下逃窜,求生不得,烈火焚身,无尽哀嚎。

“小心!”

一个身影将沈淮舟扑倒,顶上被火烧断的梁子也同时掉了下来,只差半寸,便要将二人囚在这火场中,至死方休。

沈淮舟一抬手便被鲜血浸染,这才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班主,他的背上有一道极长的刀伤,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流血,此刻他全凭着一口气吊着。

“班主,您受伤了......”

“别管我!快,快走......”

班主虚弱地喘着气,眼睛虚睁着,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沈淮舟,让他赶紧逃离这里。

“不!咱们一起走,我绝不能丢下您!”

沈淮舟艰难起身,一手拿着刀,一手搀扶着班主。可方才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沈淮舟大口的喘着粗气,强行站定才没让自己连同班主再次摔倒。

浓烟愈发强烈,火势也逐渐蔓延至后台,沈淮舟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带着班主出了院子,从密道逃脱。

沈淮舟搀扶着班主,步伐越来越沉重,他们所经之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印。

班主自知今日他定是走不出这里了。他本就是该死之人,既然要死,也该和他一手建立的戏园死在一起。

可他身旁的男子不一样,他得活着。

班主叫住了沈淮舟:“别走了,我、我走不出这密道了......”

“我一定会带您走出去的。”

沈淮舟倔强地搀着班主一步步地走,即便脚下似有千斤重,他也未曾放手,更不曾停步。

“淮、淮舟,停下吧。”

沈淮舟如被雷击中一般顿在原地,沈淮舟,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的名字了,就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沈淮舟小心地放下班主,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班主虚握着沈淮舟的手,声音微弱细小:“我、我知道你是沈淮舟,前朝太傅沈思之子。多年前,幸得君赠食之恩,才让我得以苟活至今。我收留君十年,可这恩情终是还不完了......”

“对、对不起...”班主紧握着沈淮舟的手,眼角有泪划过,眼底满是不舍和悔恨。

“一定要活着...盼君平安顺遂,做个、做个自由的人......”

班主的手缓缓垂下,再无生息。

沈淮舟抱着没了气息的班主,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忽然脑海中“轰”的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手上力道不减,可又恐弄疼了而放缓。

他震惊、不解、遗憾、懊悔......最终只能化作无声的悲泣。

他无法带走班主,只得暂时将他的遗体暂安此处,待他顺利脱险后再回来将其安葬。沈淮舟向班主磕了几个头后离开了密道。

岂料歹人早就在外守候,刚出密道就遭遇了刺杀。

沈淮舟一袭白甲,在风雪中如同一只傲立的雪鸮。身隐于白雪,眼慑于恶敌。

几番过招之后,沈淮舟虽是势孤力薄,身上也添了许多道刀伤,一身白甲也染上了血色,再没了白雪的掩护。

一双双阴恻恻的眼睛将他裹挟,他杀得血红的双眸在沉静的面孔上闪动着异样的光,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气,任凭寒风吹打,仍不肯消散。

或许是心里撑着那一口气,又或许是他想要活着,即便不知道该如何活,能否活,只是那样想着,他混沌的意识冲破桎梏,以一己之力除掉了十余人。

其中一个刺客临死前对沈淮舟说:“你时日无多,白露之毒已深入骨髓,此毒无解,要怪只能怪你是沈淮舟......”

原来自己连日来的不适竟是中毒,原来想活下去竟成了一种奢望。

沈淮舟,不过是一场笑话。

沈淮舟丢了刀,仰头望着漫天风雪,他无力去探究是何人想要杀他,又是何人过了十年发现了他的身份,他只是想要活着,却猛然发觉这十年他好像从未真正地活着。

他忘记的,不仅仅是名字。

刺骨的风雪和心上的麻木使他感觉不到身体上的伤痛,他漫无目的且固执地向着一个方向走着。

他一直被往事所困,突如其来的变故像是崩断了他的最后一根弦,失去了支撑的动力,却仍旧希望获得一丝生机。

是为了继续浑浑噩噩的活着,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人让他活着,不止一个。

不知走了多久,沈淮舟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脱力地瘫倒在路边,任由白雪将他掩埋。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眼前突然浮现出父亲的样子,他笑着对自己说:“如斯标致虽清拙,大丈夫儿合自由。”

沈淮舟伸出手想要感受父亲的存在,父亲却消失了。他想出声留住,却没了出声的力气。

他苦笑一声:“将死之人,何来自由?何来生途?”

以为是开始,其实是在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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