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至亲遇害,离开时未能带他出来,如今我有幸脱险,想回去将他好生安葬。”沈淮舟忆起老班主临死前的一幕,不自觉攥紧了拳头,眼眸低垂,极力隐藏着欲出的情绪。
竹月心肠软,寻常见着有个把遭遇的病人总会同情一番,眼前这位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仅凭这一句话和他那一身伤,就够她共情一遭了。
但竹月也不是个滥好人,这些年跟着江梧,心性如一,只是学会了情不形于色,心不表于行。所以此刻,竹月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同情这个陌生男子的遭遇。
江梧叹了口气,也没应答,眼神平淡地看了一眼他,又转头看了一眼站在竹月身后一言不发的老甄。
老甄对上江梧的视线,当作没看见一般别过头去。江梧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老甄。憋了好半晌,实在是受不了了,“得得得,我去还不成吗!”
得到满意的答案,江梧瞬间笑了,歪头冲着老甄说软话:“瞧瞧,还得是咱们甄叔......”说着还朝竹月使了个眼色。
竹月心领神会,立马附和道:“就是就是,甄叔您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最会心疼人的还得是您啊。”
老甄没好气地瞪了眼江梧和竹月,伸手指了指江梧,又愤愤地垂下。
老甄两手交叠地搓着,搓了半天,猛拍了下大腿,跺了下脚。
“哎呀”一声,头也不回地出去置办家伙事了。
江梧和竹月看着老甄这个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沈淮舟却满面疑惑,“那位...甄叔怎么了?我是不是......”
“别瞎想。”江梧打断沈淮舟的话,语气又恢复如常,“甄叔去帮你置办棺材了,回头他和你一道去。”
江梧双臂交叠,上下打量着沈淮舟,啧了一声,“不然你如今这个样子,怕是还没找到人,就因为只身一人在冰天雪地里拉着棺材,体力不支而冻死在半路了。”
“到时你这口棺材是给你准备,还是给你那位至亲呢。”
沈淮舟被江梧的话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再次颔首向她表达谢意。
老甄办事麻利,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把东西置办齐全了。
沈淮舟不想耽误,次日一早便出发了。
昔日宾客满座的梨苑,短短几日就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具残破的枯骸执拗地支撑着。戏园子建在城外,这场大火并没有被许多人关注,新年将至,没人想沾染晦气。
又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
往昔犹见,斯人已逝,浮萍无所依。
那场火,唯一人苟活。
沈淮舟在密道找到了老班主,老甄为他整理遗容,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将其好生安葬。
今日天是响晴的,可沈淮舟的内心却是晦暗的。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老甄站在远处,沈淮舟在老班主的墓前一个人跪了许久。
“对不起,原谅我后来才想起与您的初识,可我不过是给了您一餐饭,您却收留教养了我十年,最后还因我而死......”沈淮舟的双手深深地嵌进地里,冰冻坚硬的土壤中渗出丝丝血珠。
“若不是有人发现了我的身份,您也不会......”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紧随着数滴眼泪簌簌坠下。
沈淮舟的内心无比悔恨,家中变故,身份转换,让他这十年的人生一直如浮萍一般,寻不到岸。
不知是来到梨苑多久,他心中创伤始终未平,更无法接受身份上的落差。
他知道一旦接受就再也无法像父亲一样实现他的一腔抱负,所以对班主的关心视而不见。
时间久了,他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生活,认命一般跟着戏班子里的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学戏,满腔孤苦无处诉,只得寄情唱词间。
也是从那时起,他将沈淮舟封闭,以郁金的名字将自己桎梏于方寸之地,准备就这样了此残生。
可如今,沈淮舟再被提起,却害死了将他视如己出的班主,他甚至都没好好地叫过一声师父。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那句唱词言犹在耳,这些年,班主一直在用各种方式劝解他,可笑他竟迟至今日才明白。
“师父...师父...师父!”沈淮舟每叫一声,都重重地叩一个头。再抬头时,额头已是一片乌青。
“我会好好活着,绝不会再自轻自贱,绝不辜负您的一片苦心。”沈淮舟语气坚定,心中似有一团火复燃,又燃起了他对生的热望。
生?
沈淮舟忽地浑身一颤,那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瞬间被熄灭。他猛地想起之前刺客说的话:“白露之毒无解...”
那他现在,他的毒解了吗?如果没解,那他还能活多久?如果解了,那她又是何人?
白露之毒他曾有耳闻,是前朝皇帝命太医陆尔夫等人研制的,此事牵连甚广,属皇室秘辛。若自己体内的毒真的解了,那她岂不是,还有那些人......
他定要弄清楚才行!
老甄远远地背身没打扰,直到沈淮舟唤了一声“甄叔”,老甄才转过身来。
见他额头青紫,眼睛红肿,手上还有血痕,轻拍了拍他的肩,“回吧。”
回去的路上,老甄驾着马车,给沈淮舟递了盒药膏,让他自己小心处理。
虽然他对江梧将他留下的做法不解,也在亲眼看到了戏园惨状后对这个男子的身份感到担忧,怕他会给春声馆惹上麻烦。
可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满腹的疑虑和担忧,最终还是化在了他给沈淮舟的药膏里。
江梧对沈淮舟又添新伤未做评价,只嘱咐竹月按时给他煎药。
经过几日的调养,他也逐渐肯定自己的毒是真的解了。
临近除夕,镇上的人都筹备着自家的年货,镇上的铺子都忙翻了天。相比之下,春声馆就冷清了很多,不过今年因为沈淮舟的出现让他们更加轻省了。
沈淮舟身子一好,就把老甄的活几乎全都包揽了,还帮着竹月打下手。只有江梧专心研究医案,研制药方,不能假他人之手。
一时间,老甄成了最闲的人。
老甄过惯了每天有活儿的日子,这原本是他的活计被人给做了,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人又是江梧留下的,索性就打发他们二人一起出去置办年货。
街上车马辚辚,人流如织,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天上下着小雪,路上行人多打伞前行,江梧却只披个蓑笠,沈淮舟就跟在她身后。
她带着沈淮舟从街头逛到街尾,手上什么都没拿。
反观身后的沈淮舟,肩上绑着一只羊,双手抱着一摞包装好的东西,腰上还别着一些,活将他半个身子都挡住了,堪堪露出一个头。冬日里穿得厚,显得格外笨重,那模样别提有多滑稽了。
江梧转身看着沈淮舟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心里觉得抱歉,嘴上却是一本正经:“我救了你,你帮我拿东西,这好像,不过分吧。”
沈淮舟把东西又往上提了提,探出头回道:“不过分,救命之恩,理该报答。”
江梧看他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想着帮他分担一些,可一时竟无从下手,那刚要伸出的手只得悻悻收回,面上有些尴尬。
沈淮舟看出了江梧的窘迫,笑着转移她的注意:“你说,咱们买这么多东西回去,甄叔会不会不高兴啊。”
“甄叔肯定会说:‘你们怎么买这么多啊!不知道省着点儿花吗?’”江梧一想到老甄叉腰教训他们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别管了,过年嘛,一年就一次。”江梧指着不远处的百味酒肆,“走,我请你喝酒,当是犒劳你做了一天的苦力。”
酒肆内灯火通明,却鲜有人光顾,只有一个身着藏青色衣袍的蹒跚老人独坐在堂中摆弄着一把二胡。
老人似是知道来人是谁,斟满了对面的杯中酒,悠悠地说了声:“来了。”
江梧也不见外,让沈淮舟把东西卸在门口,她自顾自地坐在了老人的对面,又示意沈淮舟过来坐。
沈淮舟向老人颔首致意后方才落座。
老人放下擦拭二胡的布,抬眼打量着沈淮舟,意味深长地笑道:“倒是难得见你带人来。”
江梧端量着酒杯,摆摆手,“路上捡来的。”
老人目光炯炯,“怎么不介绍一下?”
江梧敲了下头,“瞧我这脑子。”江梧向沈淮舟介绍:“这位是沈翁,是这家酒肆的老板,他的百味酒堪称一绝,不仅如此,他还拉得一手好二胡。”江梧瞄了眼老人手中的二胡,又悄声说道:“不过我没听过,只是听闻。”
江梧又向老人介绍沈淮舟,“沈翁,他叫—郁金。”在说名字前,江梧停顿了一下,她知道那未必是他的本名,即便不知他为何会中那个毒,但对于现在的江梧来说,他的身份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老人爽朗地笑了一声,为沈淮舟也斟了一杯酒,“来者是客,年轻人,你也尝尝我这酒滋味如何。”
“多谢沈翁。”
沈淮舟一饮而尽,奇怪的是,入口时并没有寻常酒的甘醇或辛烈,而是苦涩,恰如他此时的心境。
沈淮舟疑惑地问道:“这酒,为何是苦的?”
沈翁笑而不答,而是问江梧:“丫头,你觉得呢?”
江梧把早就饮尽的空杯放在鼻间轻嗅,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她放下酒杯,食指轻敲桌面,“百味酒,百味酒,顾名思义百人百味......”
江梧望向沈淮舟,“你心里有苦,这酒自然就苦了。”
沈淮舟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隐隐有了裂痕。
沈翁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朝他们二人说道:“我这酒肆如今也就梧丫头一个客人,今日难得来了一位小郎君,天下知己难觅,今日老头子我便给你们拉上一曲,如何?”
江梧一听顿时两眼放光,语气里有难掩的激动,“此话当真?”
沈翁耸耸肩,“童叟无欺。”
江梧把椅子又搬近了些,兴奋地和沈淮舟说:“今日不知是沾了你的光,还是讨了巧,我年年都来,时至今日才能听得一曲,倒是十分难得。总之,这趟不亏!”
沈淮舟也很期待,遂正了正身,等待沈翁的演奏。
汩汩的乐声从琴弦上传来,琴音低沉悠长,哀而不伤,怨而不怒,闻者感不相同。婉转的旋律透着若有似无的悲伤,与这满室明亮的灯火,还有那屋外充满喜气的热闹街市,显得格格不入。
街上路过的人听到里间二胡的声音,竟无一人赞叹老者的弹奏高超,而是见之鄙夷,只觉晦气。而老者的脸上始终一贯自然从容。
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经过,孩子被乐声吸引驻足,他拉住妇人的衣角,真诚地夸赞:“娘亲,你听,那声音真好听啊!”
妇人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这大好的日子拉这样的曲子,简直晦气。”
妇人手指着屋内的人,甚至不愿抬头看一眼,“拉琴的老头是个疯子,对面坐着的女人更是个疯子,这个多半也是个疯子......”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缓缓停止,但那乐声好像仍旧飘扬在周围,久久不散,方才那些弦外之音似乎并没有影响三人。
一曲毕,沈翁已是满头大汗,今日这二胡拉得痛快,他用袖子随意地揩了一把,笑道:“命运而已,何谈公道。”
沈翁:这一程又见来人
沈淮舟绝不是空有抱负,因一时落魄而瞧不起戏子身份的人,一切皆有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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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旁观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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