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生灵,将灭于一欲。”
高熲被拖下朝堂的一刻,历历在目,浮现在眼前。长孙晟挑灯,眼见着火光在针尖之下忽明忽灭,眉头如针头般挑了挑。
高熲与其妻同是渤海高氏一族,不久前因“恶语诽谤”被杀,同时被杀的还有贺若弼,苏威仅以身免,从那时起,他便感受到了帝王的离心疏远,而其中更为盘根错节的是,夹杂在这些人当中的,与前太子杨勇所存在的微妙关系网,因此更为帝王所疑心与厌弃。
对于东突厥的疑心和对于他的摒弃,突如其然的来到,裴矩和崔君肃虎视眈眈,如何为他二人经营一份根基还算和谐的外交基盘,是长孙晟目前最为苦恼的。
“将军”,门外传来守卫的声音,接着说道,“赵尚书请您到帐下一聚。”
长孙晟吹灭烛火,转身就到了帐前,兵卫在前引路,长孙晟负手而行,声音从后幽幽传来:“帐中可还有其他人?”
卫士不敢隐瞒,回道:“除尚书外,崔侍郎也在。”
崔侍郎便是指崔君肃,他是杨广为晋王时的王府长史,是帝王心腹,长孙晟嘴角微微上扬,却又极力压制,鱼儿终于上钩了。
进入营帐后,大帐中央与两侧各置一酒案,正中自然是身兼兵部与工部尚书的赵仲卿坐着,说起长孙晟与赵仲卿的交情,还要从开皇十九年的灵州大捷说起,开皇十九年,启民可汗通过长孙晟上报了都蓝可汗制造攻城器械,准备偷袭隋北部军事重镇大同城的重要情报,隋文帝十分重视,命杨谅率三路大军分道出击,都蓝可汗大惧,连夜奔投西突厥达头可汗,和达头可汗一同偷袭启民部落,双方在长城下大战,启民可汗大败,都蓝杀尽了启民的兄弟子侄,启民可汗与长孙晟单骑逃脱,虎口脱险后启民可汗入朝受降,长孙晟持节护卫,赵仲卿受命领兵大败都蓝,长孙晟处理安置降部妥当,乃是十分得力的干臣,这一点他是十分清楚的。
右侧酒案坐的是崔君肃,显然是将左首的恭位留给了长孙晟,长孙晟不疾不徐,应首列坐,眉间生出几许忧愁。
崔君肃明知故问,拉出裴矩祭旗:“这河东裴氏,地位低劣,竟也敢撺掇圣命,使将军为难。他日常不过是花钱买些胡商壮大声势,哪比得上将军在西域诸邦中的威望。”
长孙晟摇摇头,叹道:“天子近臣,裴兄的远志不止于此。”说罢,大饮一口酒,捶胸顿足,“我大隋若任由此人当道,危矣险哉!”
他此话说的极重,而且不避忌讳,令赵仲卿及崔君肃二人均是起疑,但观其神色,郁郁不得志,痛心疾首之状不似有假,一时倒不好接话。
“季晟言过其实了”,最终还是赵仲卿开口,道,“尔原不过小小黄门侍郎,你我俱在,哪能由其掀起滔天巨浪。”
长孙晟乃北境第一外交官,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实,崔君肃屡听长孙晟事迹,但此行一路接触,也认为不过如此,未免言过其实了。当然,比起裴矩,此人还是颇有风骨的。
长孙晟又饮一碗,望向崔君肃:“崔侍郎豪门望族,怎可屈居此人之下?”
这话倒是让崔君肃一头雾水了!
长孙晟见崔君肃的反应,便又望向首坐上的赵仲卿,一脸惊愕状,旋即压下,又道:“仲卿兄此事不该瞒着崔侍郎啊,枉让奸人钻了空子。”
崔君肃这才看向赵仲卿,赵仲卿心里纳罕,他因年逼七旬,日前向皇帝告假致仕,此事尚在复议之中,长孙晟如何得知?
赵仲卿轻咳一声:“此事陛下尚未允可,本不该向你转述,哪知季晟口快……”
“怪我、怪我!”长孙晟端起酒碗,走上中台,向赵仲卿赔罪,连饮下三碗。
“大人……”
“我向陛下推举你接任,只是你功名未显,陛下也是悬而不决。”
悬而不决?想必这位置该是另有其人了!真是老狐狸,同僚上下,竟将此等大事瞒的严丝合缝,若不是长孙晟脱口,想到此,崔君肃不免望向长孙晟,心中多了几分可亲之情。
长孙晟忧缅怀伤,未觉察崔君肃投来目光,崔君肃本欲敬酒致谢,突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的话外余音。
枉让奸人钻了空隙……奸人?裴矩!好啊,他撺掇自己拱火长孙晟,自己却要偷桃摘李,先是拿了启民可汗的好处,接着又摆自己一道,论亲疏,他哪里比得过自己,不过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他越想越气,竟按捺不住一掌拍在了桌上,长孙晟和赵仲卿眉头同时不可察地暗暗一蹙。
“崔侍郎,来来来……”长孙晟眼色迷离,举起酒碗,脚步不稳又向崔君肃走来,崔君肃架住他,先敬了一碗。
此夜之中,三人又是开怀畅饮,大笑谈话,长孙晟言语之中不乏忧愁,却无怨怼,说起自己兢兢业业的往事,此次开拓御道,安排诸般,又落下泪来……
崔君肃安抚道:“陛下知道将军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一路不知叹了多少回御路平坦,竟能容下观风行殿,待我回禀陛下将军之功,必为感怀,届时君为靖郭君,我为齐貌辨也。”
长孙晟拱手大叹:“怎敢劳烦崔大人是也……”
崔君肃两手握住长孙晟手,抱拳遥感:“大人不必忧怀,等势头过后,陛下定然感念,届时大人只升不降,且静待良机。”
长孙晟眼含热泪,两人几要叩首结交。
而后,长孙晟帐中歇至午后,将拢战西突厥的手书写下,命人夹在金珠中交递给了崔君肃。
是日,两人对于克定西域均献策良方,杨广颇为胜意,心中忧虑大减,对于长孙晟北境独大的防备也稍释。只要朝中不是无人便好,他想要扶持谁,谁就可平地崛起,他想要制裁谁,谁就当洗好脖子等他。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令人着迷。
杨广吻上身侧美姬脸颊,将她扑倒身下,如同一头猛兽。
长孙晟盘腿坐在高岗上,身后启民可汗缓缓走来,他在老朋友身侧坐下,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怎么老了这么多!”他的语气似有嗔怪,“比我还老,啊哈哈哈!”
说罢,他又笑着。长孙晟却是忧心忡忡。
他长叹一口气。
“老实说,是咄吉世联络的高句丽吧?”
“是。”启民可汗并不争辩。
“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却没有威胁大隋的意思,这个,大鹅,我敢向你保证。”
“保证?”长孙晟的语气冷了下来,“突利,你替任何人都做不了保证。”他的目光缓缓望向天空,“就像今日在你面前的,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圣人可汗了。”
“是,大鹅,所以别让我们的誓约束缚住孩子,草原上,强者为王。我听说,你们的圣人可汗,并不是嫡长子。”
“这并不是你我可以在此处非议的内容。”
“可是大鹅,他猜忌你,因为他得位不正,我听说,他在榆林杀了高熲贺若弼,发了百万人筑建长城,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大鹅,我也感到害怕啊!”
面对启民可汗的肺腑之言,长孙晟置若罔闻,他太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更何况他今日的目的,并不是要和昔日的“兄弟”诽谤君主,他有着更为重要也更为沉重的责任。
“我大隋的强大,你是见识到了的,怕并没有用,只要你永远追随陛下的脚步,就不会走错路的。咄吉世的小聪明也许会带来大的祸患,每个人都去试探多一点对方的底线,信任则不复存在,就像裴矩所为,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长孙晟指着远处肥美的水草,水草边有几个妇人正在浆洗,“染干,你的初心是什么?”
他回过头,目光灼灼:“你想过契丹、奚、霫的数以万计的民生么?”
“大鹅,如此不恤民力,穷奢极欲的皇帝,他的初心是什么?耀武诸邦,震慑西域,他做到了,令我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随之而起的,是要捍卫自己的决心。”
启民手握成拳,紧紧攥住:“大鹅,这个皇帝我不认,倒是你对我有恩,只要你在一天,我染干绝不会有违于大隋!”
“你们有一句汉话说的很好,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不说今日帐中多少人是为裴侍郎所许厚利而来,我染干恭敬至此,不为别的,是为你大鹅的救命恩情。他年纪轻轻的皇帝,逼人太甚,可知我巫祭太阳神乃是逆天而行,我将成为突厥汗之中的千古罪人!”
“染干!”
“不必说了,我袒割以肉饲喂猛虎,但我突厥也是狼的后裔,骁勇善战,不惧一死!”
“契丹,不是我染干要灭!”
“知而不行,未知也!降者易安,战者难保,纳土献印,难道委屈你染干了?”长孙晟大声喝骂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脱离大隋,以你如今,只怕向西黔首尚不足以负罪,你忘了那年的灵州大战,令百姓承受离乱之祸,才是真正的遗臭万年之举!”
长孙晟的话振聋发聩,震住了启民可汗,他回想起当年的场景,于心不忍。那潜伏在他心目中,吞并邻邦领域、一家独大的私心,被他一眼看穿。他自以为蚕食抢夺奚、霫土地,并未与大隋领土交界。
他要强大,变得更强大,至于更强大之后……那被梦雾所笼罩的场景,在今日杨广赋的那首诗中逐渐变得澄明,所以,才那样,怒不可遏。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始的野心,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启民可汗的方颐抖了抖脸上丰腴的厚脂,怅然道:“我们都老了,此一别,再见也不知道是何时,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大鹅,我们是好兄弟,你不负我,我不负你,你也不曾负你的百姓国家,如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你们汉人的忠义二字,不就够了嘛!”
“我要你的誓言,染干。”
长孙晟一字一句道。
……
清一色的白色坐骑,五十人一行,一字排开。他们是精挑细选的皇帝亲卫,相貌英俊,全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出身于贵族家庭,身高体重如出一辙。
望着隋朝皇帝起驾离去的烟尘,启民可汗远远伏拜,终于在烟尘静谧后,他起身,对着咄吉世道。
“咄吉世,阿爸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有生之年,绝不可南下大隋。”
誓言总是用来打破的,吼吼^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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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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