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年,腊月十八,天降瑞雪。
都城外,向南百里处,有一后土村,大雪封山,天地一片苍茫,坊间有人听闻怪叫之声,出门查看,于白皑天际间,见得一洪荒猛兽。
该兽,浑身雪白,头生犄角,背后生翅,四足恍若鹿蹄,脚踏风云,御空而行。
经司天监多方查看,搜寻古籍,得知此兽名为白泽,能说人话,通万物之情。
恰逢通天鉴建成,圣皇特此在通天鉴设宴祭祀圣兽白泽。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汪直起了起身,毕恭毕敬的道:“回圣上,起居注已经按照您说的写好了。”
作为大汉帝国的掌权者,刘封此刻站在一面铜镜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道:“嗯,像往常一样,将那些酸儒写的起居注掉包。”
“是,圣上。”汪直点了点头,对于此事他早已是心领神会,驾轻就熟。
“诶,汪直,你看朕今天怎么样?”刘封拽着自己的衣领,扭头问道,“这样穿,应该符合今天的场合。”
汪直闻言,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将那褶皱的衣袖顺了顺,说道:“圣上,您穿的十分合体。”
“只是圣上,您打算什么时候将此事告诉给太子。”
刘封一听,眉头一挑,面色变了变,不悦道:“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开始替太子说话了?”
汪直想了想,面色剧变,连忙求饶道:“殿下,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不也是为了大汉吗?”
“如今,太子殿下既已长大成人,也是该让他们历练历练,陛下当年你不也是这样的。”
刘封摇了摇头,知道汪直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也是摆摆手,道:“好了好了,这件事我会仔细考虑。”
“现如今最主要的任务是,明年入秋后的出征。”
“是!”
汪直恭敬一礼,旋即转身离开。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圣上都会去一趟通天鉴,且是在没有任何人的陪伴之下。
而圣上每一次从不通天鉴回来之后,都是眼眶湿濡,有些红润。
这一天,圣上也最为忌讳别人问他。
待汪直走后,刘封拿起伏案上的一个奏折,眼神闪着一抹流光,而后将那奏折收入袖中,独自前往那座神秘至极的通天鉴。
所有人都以为,通天鉴,通天鉴,应当是做高于百丈,手可摘星,高耸入云的塔楼建筑,但通天鉴实际上是在天牢深处,深入地穴。
通天鉴,通天鉴,只因一人而被赐名通天鉴,以前那里是祭祀的地方,而现在则是一座囚笼。
一身黑色锦袍的刘封,一步步的踏入地穴,寂寥无人的甬道内是那他’哒哒哒‘的脚步声。
此事的他,神情恭敬,脸色肃穆,身上没有一点帝王的盛气凌然气息,反而倒像是一个瑾学求见的儒生弟子。
此时此地,对于刘封来说,都极为特殊。
元初十二年,他也是在这个时候,在这通天鉴行弱冠之礼,二十年后,也就是元初三十二年,他在此地,腊月十八的日子,将他的老师,大汉的国师亲手送进了这座牢笼。
很快,一身肃穆的他,便来到了一处地穴前,东海寒铁铸造而成的铁门锁的死死的。
刘封目光流闪着异彩,透过铁栅栏,落到了一个满头白发,衣衫褴褛的老者身上。
很快,黑暗中传来了一阵’滋滋‘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沉重的铁链被托在地面上。
只见,一个佝偻着的身影自黑暗中缓缓走出,国字脸,浓眉密发,发色乌黑,一脸的粗犷。
“拜见圣上。”
那老者恭敬的行了一礼,摇曳的烛火将他的脸型映衬出来,一道自左眼贯穿而过的伤疤,看的让人触目惊心。
刘封闻言,转过身面色凝了凝,对着眼前这位邋遢的老者行了一礼,道:“侄儿,拜见二叔。”
眼前这人便是他的二叔刘义,世人都以为他因造反之最而被凌迟,但事实上,他最后在凌迟场被救了下来。
现如今,藏身在这通天鉴,大汉帝国最为隐秘的存在。
叔侄两沉默对视良久,巷道寂静无声。
最终,那老者爽朗一笑,伸出黝黑粗糙、布满老茧的右手拍了拍刘封的肩膀,道:“看到你还这般风采依旧,那我就放心了。”
刘封缓缓道:“二叔,这些年你可曾有过怨言?可曾悔恨?”
“怨言?多亏侄儿你,当年饶我一命,才让我如今得以赎罪的机会。”刘义呵呵一笑,狰狞的面色在他的笑意下,竟显得有些温煦。
“无论是我当皇帝,还是你当皇帝,这大汉终归是刘家的天下。现在回想起来,当皇帝未必就是权势滔天,顺心如意,当一个无权的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二叔,你这样想,我真的很替你开心。想必,祖父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刘封平静道。
“这些年,我守在这牢笼门口,每天听国师讲道,分析天下大事,也知道如今的一些形势。”
说着,刘义稍微顿了顿,眼角余光瞥了眼刘封,发现对方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后,方才继续道:“当年西域圣火教奇袭大汉已过去数百年,看似当年武帝一战荡平了西域住过,让他们没有任何脾气。”
“但是你我都知道,西域圣火教其实一直都在暗中积蓄着力量,他们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足以让大汉从内部土崩瓦解的机会。”
刘封肃穆的脸色,蓦地一笑,道:“这点其实我知道,内卫府遍布天下九洲十地,可不是说说的。”
“依据我掌握了不少的证据来看,西域百国已超过半数,被西域圣火教所控制,大势已成,避无可避。”
听到刘封的话,刘义面露凝色,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西域诸国,忘记了数百年前的教训?”
这时,那地穴深处,传来铁链摩擦的声音,而后便是一道极为喑哑的嗓音,“无外乎,天生地养,天道无情罢了。”
刘封闻言,面色顿时一正,作揖行礼,恭敬道:“弟子,刘封拜见老师。”
“国师的意思是?”刘义听过这言论,面露惊讶之色,道:“不过纵使如此,西域诸国弹丸之地,外加地处严寒,就算是半数,也应当不是无解之局。”
刘封微微颔首,深邃的眸中中闪过一抹忧色,忧心忡忡道:“半数之国,我大汉又又何惧他?”
“但正如老师所说,天道无情,西域百国尽是严寒之地,地势狭小,难以生存。外加这些年,天灾**,那里的人更是苦不堪言。”
“西域圣火教,只需要稍微攒动人心,便会给当局以很大的压力,迫使他们不得不加入他们的行列。”
“原来如此!”
刘义心神越发震撼,一直以来,他也只是从那些走卒的饭后茶余得到消息,并没有想到外面的形势竟然这样的严峻。
“不过,为君者,当居安思危,未雨绸缪,你既然调查的这样清楚,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
被束缚住在地穴深处的国师这般说道。
刘封摇了摇头,道:“只是此举违天道,会卷入很多人,很多事,充满了不确定,甚至我这个掌舵人,也不知道大汉这艘船会驶向何方。”
国师顿时笑了,声音爽朗,放浪不羁,“大丈夫立世,最忌讳畏首畏尾,既然已经想到了,那就去做。”
“可是...”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有些犹豫,“这样做,甚至是儒家这样的显学也会有随时倾覆的危险。”
刘义皱眉,道:“儒家,现如今除了一些只会附庸风雅的酸儒书生外,那还有师这样经天纬地的人物。儒学倾覆,也好比整个大汉社稷毁于一旦要好。”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刘封道:“二叔,此举不止鲜血会倾覆,甚至大汉社稷也可能会毁之一旦。”
“什么?大汉社稷毁之一旦?”刘义闻言,顿时有些不淡定了,叱喝道:“刘封,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现在之所以能和你心平气和相处,完全是因为你是我侄子,流的是同样血,是刘家的人。”
“倘若大汉倾覆了,你有何颜面去见大汉的历代列祖列宗?”
刘封平静道:“二叔,我知道,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说到这里,刘封面露愁色,深沉一叹,忧心道:“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样,西域圣火教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足以倾覆大汉的机会。”
刘义点了点头,现如今西域圣火教才是大汉最大的敌人。
”大汉雄跨九州之地,就算在怎么励精图治,但终归是有我鞭长莫及的地方。”
说着,他看向刘义,笑了笑,道:“二叔,有的时候我真的羡慕你,皇帝真的没有那么好做。”
说完,他继续道:“可以说,整个大汉每时每刻都在出问题,问题千奇百怪,我不知道西域圣火教会究竟选中那个问题趁机发难。”
“所以说,与其等着对方找问题,不如直接找他们,了当一战。”
这时,国师也是开口说道。
“嗯,老师明鉴。”刘封点了点头,道:“对,所以说与他们挑毛病,不如我们直接开战。最重要的事,作战拒战于境外,可以搅乱他们的大本营。”
“但是显然,一开战就不是短时间内能结束的,有可能打上两三年,甚至是十来年也不一定。那时,未来大汉情形究竟如何,我也未曾可知。”
刘义闻言,缄默不语,他知道将矛盾转移至域外是最好的方法,但是这样做,同样也有很大的风险。
这些年来,自武帝封狼居胥后,大汉都是采取联姻的软对方方政,就是想避免一战而战。
因为战争一旦开始,就不是想结束就能结束的。其实武帝后期,被后人最为说道的一点便是其’穷兵黩武‘。
但事实上,武帝后期,整个大汉已经被拖入了战争的深渊,同一时间与多个国家开战,看似胜多败少,往往不利。
实则,西域百国弹丸之地,采取以战养战的方式,一直拖着大汉。而大汉虽说地广物博,广袤千里,但也家大业大,长此以往,也是消耗不起。
所以说,倘若真的开战,大汉未来的结局真的很难说。
最终,刘义沉默了一会,整个人有气无力的道:“好...好吧,你是大汉皇帝,大汉该走向何处,由你来决定。”
“只是,届时大汉倾覆之际,你便当列祖列宗的面当面认错。”
刘封转过身去,看向自己这位当年不可一世的二叔,而如今却像是一个深沉日暮的老者,心中感慨万分。
他定定望住刘义,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心中暗道:“二叔,你相信,一定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最后,刘义拖着沉重的铁链,佝偻的身影,脚步深沉的隐入黑暗中。
待刘义走后,彻底再没有一丝的声响,刘封盯着地牢内的国师,温和说道:“国师,当年先帝让我拜你为国师,想必和你有一定的交易。”
“今天,朕也想向先帝那样和你做个交易,从儒家之中找一个人。”
牢笼下的国师,沉默了许久,而后缓缓道:“世人都说儒家是显学,满朝文武儒家出一半。诚然,儒家桃李满天下,出了不少栋梁之才,但这也是儒家的祸患。”
刘封嘴角一弯,露出一抹冷笑,道:“没错,世人皆知儒家显学,却鲜少去称颂大汉列为皇帝。这大汉终究姓刘,朕不想觉得自己是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有人说道。”
“你既然执意如此,我也不便多言。”国师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道:“只是,你真的决定了,就因为刘允的当面逼宫,就认定他为大汉以后的掌舵人?”
提到这里,刘封的面色沉了沉,道:“其实,朕先前还有些犹豫,害怕允儿他优柔寡断,难以在乱世中求生存,守好这大汉的社稷。”
“但自从那日他当众逼宫,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出了仁和之外的果敢,坚毅,这足以说明他有成为圣明君主的资格。”
“只是,那八皇子刘谦呢?”国师意味深长叹了口气,道:”那位天下第一纨绔,可是没少让你头疼。你确定,他会甘愿让出太子之位?“
“乱世出英雄,他行为向来古怪,难免不会在乱世中,趁机起兵造反,你确定顾及兄弟之情的他会对付得了八皇子?”
刘封目光陡然一厉,凝声道:“这点,我也早已想好。我不会让他成为大汉盛世路上的绊脚石。”
听到这个回答,国师神色一怔,心中已然明了。
于是乎,他冷肃了面色,道:“既然如此,你已经确定了好了掌舵人。我儒学,也要开始新一轮的测验,来找出儒家的掌舵人。”
这时,刘封忽然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已选好,这样我也好让允儿与其亲近。”
国师淡淡一笑道:“历来儒学儒首,与大汉立太子一样,什么时候确定立太子,儒家什么时候找儒首。”
刘封闻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先帝曾言,大汉与儒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国师沉声一叹,继而说道:“圣上也不需要打哑谜,来挖苦我。”
“之所以会有那样的话传出,是因为儒家与大汉的气运连接在了一起,由此儒家近百年来才会出那么多的栋梁之材,大汉才得以迅速的恢复元气。”
“至于,衡秋的事情,我知道圣上你心中还有那么一丝的慈悲心。”
提起梁衡秋,刘封的面色顿时剧变,冷哼一声,拂袖怒喝道:“国师啊,国师,你当年为何要夺此一举?”
“既然已经昭示她是天谴之人,让她冻死在冰天雪地中,大汉与儒学的气运也不会被她无时无刻所侵蚀着,这样你也不用数十年守护在这里,用自己的气运来弥补大汉啊。”
“老师,你可是有成圣立教称祖的气运啊,若不是因为那孽障,儒家如今就多了一位圣人,大汉又多了一位守护者。面对这风雨飘摇之际,我也不用出此下策。”
听到刘封为自己可惜,国师回以淡笑,“圣上,你不必为我感到可惜。命定并不意味着一定,虽然早有昭示,但我仍不愿以一个无辜的性命作为我成圣的契机。”
“更何况,圣上若是真的狠下心,也不会任由衡秋活到现在。既然心中有爱,何不趁此机会和解一番?只怕日后在没了机会。”
站在囚牢外的刘封,自嘲笑道:“老师,我此举只怕是天怒人怨,也不奢求原谅,只希望,她既然活了下来,那就好好活着吧。”
国师平静而答:“有这个心便好,只是你真的放心,将这个天下交给刘允。”
刘封淡然一叹,轻声感慨到:“老师,当年你为护住大汉气运,甘愿背负骂名,离开儒家,当时您放心吗?”
“逢此乱世,风雨飘摇,我能做的便是将坏事做尽,背负骂名,尽量替他们铺好路。”
“日后,还请老师多照看允儿一二。”
国师目光骤然变得深沉,一向不喜不悲的他,此刻心中竟也有些怅然,“儒汉本一家,该做的我会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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