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四人在见微堂商议由谁以画师身份进入雅集。
傅花卿道:“别看我,我在太学里六艺不精,不擅书画。”
蓝山雪敲着桌子,“要你有何用?”转头看向萧凌风。
萧凌风正转动酒杯,扬眉道:“看我作甚?我饮酒,手抖,拿不得笔。”
蓝山雪骂道:“你拿刀子的时候怎么不手抖?”
萧凌风嫌弃道:“界画听说过没?便是你这等匠人制图所需的本事。你好歹也算匠人里的翘楚,何必舍近求远,来为难我?”
蓝山雪埋怨道:“我用墨斗、炭笔画机械零件、工程图纸没有问题,你看文人雅士们爱看吗?”
三人盯住楼心月。
楼心月无奈叹气,提笔点向傅花卿狗腿铺开的画纸上。不消半个时辰,楼心月用没骨画法绘出一幅《月桂玉兔图》。风花雪三人赞不绝口。
楼心月淡淡道:“行院里学来的伎俩,有什么可称道的?”
风花雪三人见她神色微郁,不敢多言。
傅花卿见楼心月在上方题写一首小诗,笔法铁画银钩,不似女子婉约之态,不由轻“咦”一声。风雪二人看他,傅花卿连忙噤声,楼心月神色微变。
离开见微堂后,傅花卿拉过萧凌风窃窃私语。
“心月的题字,有前朝大书法家遗风。”
“哦?”萧凌风讶然,“不是本朝院风吗?”
傅花卿摇头,“本朝流行簪花楷,心月的书法,笔力刚劲,有错金之风,非市井中习练所得。”
两人对视,面色凝重。
此次上林雅集有皇亲国戚参与,民间赴会柬函有限,知名书画馆可选送杰出书法家和画师。几人决定,由楼心月女扮男装,冒充外地才子游艺于京。《月桂玉兔图》一出,傅花卿便交予相熟的画馆,给楼心月谋取名额,蓝山雪充作护卫随行。
七宝斋的何掌柜得了京城商会放出的入场贴,傅花卿欲扮作随从混进去。但他在京城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皆有朋友,半个京城的人都认得他。知他不通书画,嗜好武艺,未进雅集便会被驱走。必得在赴会前改头换面,所幸修容易貌正是楼心月擅长之事。
萧凌风灵机一动,入夜跑去瑞王世子屋顶,“徒弟,你这房中字画,可是自己所作?”
宋若柯喜见萧凌风回京,抬头道:“正是。”
萧凌风灿然一笑,“得来全不费工夫。”
雅集之日未到,宫外书画馆突然出现一批高价青绿山水画。风花雪月四人闻讯,寻思着这批画作从何而来?有人在预谋什么?是在给雅集预热还是叫板?四人立时跑去各个画馆打听消息。
这批画作画功精湛,各有千秋,画馆掌柜说是从皇家画院放出来代售的。萧凌风等人发现里面有和赝品画一样用笔手法、构图风格的数幅佳作,落款赫然便是朗溪山人,使用的果然是鹅溪绢。画馆掌柜并未留意到用绢的差异,但也是听过“南齐北郎”大名的。有那么两位掌柜提及店中曾经辗转购得郎齐二人的名画,指点萧凌风等人,那些画作可去何处寻找。
萧凌风将宫外画馆的变故传书给崔待诏,崔道之带他进皇家画院,问询院长文凤栖。花雪月三人分别去找购买郎齐名画的人家。
崔萧二人走进皇家画院时,文凤栖正在小心收集花蕊中的晨露。一旁侍童手捧楠木托盘,上置金盏。
文凤栖扭头看见崔道之,扬起笑脸,“稀客啊!何事有劳崔大人大驾光临?”
“你我师出同门,又是朝中同僚,何以言语见外?”崔道之道。
“非也,自你离开画院,一年中难得回来一趟,可不是稀客?”文院长道。
崔道之一噎,无言以对。沉默片刻,给文凤栖引荐萧凌风。
“这是我新结识的小友,萧凌风。”
萧凌风恭谨长揖,“文大人。”
文凤栖不经意瞥一眼萧凌风腰悬双剑,遂长袖舒展,亲切道:“快来尝尝我这几日新收的露水。”
崔道之微微蹙眉,撩袍坐下。萧凌风随之入座,只见对面文凤栖吩咐侍童煮水烹茶。
崔道之正襟危坐,朗声道:“近几日宫外书画馆售卖一批青绿山水,画馆掌柜说是画院所出。”
文院长慢条斯理给高足熏炉中投入一丸小宗香,气定神闲道:“确有此事。你也知道,户部正在调拨赈灾银两,皇上下令将皇家画院的年作拿出来售卖,为国库补充一二。”
崔道之道:“原来此事是圣上做主。”
文凤栖挑眉道:“你以为呢?谁人有胆直接支使画院?哪怕是……天子血脉。”
崔道之猛然抬眸,文凤栖嘴角一扯,冷笑一声。
崔道之阖眸片刻,凝神静气,缓声道:“文兄可曾听闻民间画坛有‘南齐北郎’两位才华横溢的画师?”
“不曾。你我皆是名门之后,数代传承,为何要去关照民间画坛?”文凤栖抬起下颌。
崔道之心下叹息,文凤栖依旧眼高于顶。他既如此说道,《山海异兽图》不提也罢。
萧凌风道:“我见宫外画馆从画院所出的画作中,有题名郎溪山人的作品,郎溪山人正是北郎,文大人不知此事吗?”
文院长笑道:“萧侠士竟然也懂书画?”
萧凌风颔首,“略知一二。文大人可知郎溪山人之画,是谁人送来的?”
文凤栖摇头道:“未曾留意。画院中从未收集过‘南齐北郎’的作品,此二人也从未出现在画院。我自接到皇宫敕令,带人收集画作,各位画师成画后早已装裱妥当。此次只查看年作水准和有无瑕疵,并不知北郎的作品何时混入其中。登记在册的单子里没有记录,否则款识落实到各个画师头上,画师们是要按比例领取酬金的。”
画院外的梧桐树下,蕉叶丛丛。
“画院所出画作中既有郎溪山人的作品,文大人却说不知。他这一推脱,倒将责任甩到宫外画馆身上了,仿佛画馆加塞他人画作进了画院一般。”萧凌风道。
崔道之仰头望向树叶间透射来的日光,叹道:“他说不知,便作不知吧!只是你我知道,画馆无辜。我看了那几幅题名画,并非郎溪山人真迹。”
萧凌风点头,转念又想起一事,颇觉蹊跷,疑惑道:“皇上售卖画院成品,本是好事。但前有太子召集京城画师筹办雅集,现场拍卖佳作,同样用于赈灾,皇子们皆有参与,皇上不可能不知,为何在此档口别出二径?难道皇上与太子有隙?”
崔道之肃然道:“我等不可妄议皇家私事。”
萧凌风转而直言道:“那么,文大人与崔大人可有嫌隙?”
崔道之道:“我与文兄虽同出一门,多年来,他一直视我为对手,你明白吗?”
同在宫中供职,一个在宫墙内管理皇宫珍玩,一个在宫墙外督导考入画院的画师。一个高官厚禄,一个地位超然,孰高孰低、孰优孰劣?宫墙内的这位,显然知道宫墙外的那位对他是何心思。
傅花卿自外仆仆而归,手持茶盅一饮而尽,道:“京城中有十多位王公贵族、富商巨贾的宅子收藏过郎齐之作,只道这半年内,郎溪山人的画作皆被不相识的神秘买家收购走了,京城竟无一幅真品得见。”
蓝山雪插嘴道:“状元楼曾经收入‘南齐北郎’各一幅挂画,于今只剩齐衡真人的真迹。”
“与郎画师入京后的时间对得上。”楼心月道。
“无论是画馆,还是画院,无人关注题名郎溪山人的画作用绢为何。这既是赝品画师未曾注意之处,也是他的破绽。证明了崔大人的猜测无误,赝品画的确出自皇子府中。但今日我去寻访皇家画院,如若院长与投放赝品画的画师有所勾结,甚或文院长本人便与某位皇子交好,得赠鹅溪绢,那么他也有可能是囚禁郎大哥的人,今日所行就打草惊蛇了。”萧凌风蹙紧眉头。
傅花卿安抚道:“莫慌!雅集之日,文院长也会到场作画,那时便知他书画风格。”
蓝山雪道:“无论文院长有无撒谎,上林雅集前放出这批画,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或许是赝品画师暗中授意?或许是文院长自导自演?那隐藏在暗处之人,会不会察觉有人在查《山海异兽图》,在找郎画师的下落,故意混淆视听吧?”
傅花卿补充道:“也或许有较量之意,想知道民间画坛更推崇谁的画技。”
萧凌风沉声道:“今日见文院长一派雅人雅意,言辞间却有掩饰不住的争胜之心。但如若他并非赝品画师,我等也不可冤枉了他。”
楼心月道:“画院这边既然查不到头绪,京城里郎画师的真迹也不知踪影,但既然有人收购真迹,郎画师恐怕仍受控于赝品画师。”
萧凌风道:“赝品的源头出自重阳宴,原画被换,几个王府仍然脱不了干系,《山海异兽图》的真迹恐怕还在某位皇子府中。如若赝品画师对郎大哥还有一分利用之心,说不定会与郎大哥一同出现在此次上林雅集。我等去后,既要留意各位画师的画风手笔,也要多留些找人的心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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