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何乐真的得走了。

她经过保姆薛姐身边时，穿着宽松长衫长裤的薛姐正低头抱着被吓得嗷嗷大哭的小婴儿轻轻哄着，从熟练的抱姿、相当壮硕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个经验丰富的月嫂。

何乐心想，你这个小宝宝还真是命大呢。一向不善于和小孩子打交道的何乐感叹着，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那个还沾着不少白色胎脂的小脑袋。

啪————————！

就在她的手触碰到那个小脑袋的那一瞬间，何乐的脑海中乍现了无数画面，仿佛烟花爆炸一样一个接一个。

这……这、这是……谁的人类哺乳器官在靠近？？唔唔唔唔——填满了整个视野。

……是丰医生的太太的脸。她是姚院长和胡主任的独生女，姚梓悠。

好模糊啊，她看起来有点生气，但很快又笑了？可是这个笑容看着好悲伤。

大商场的中间，有个好大的中庭，挂满了彩色的灯饰，有月亮还有小兔子……

书店里，书架上摆着好多黑白的绘本……

小皮球弹过来了！又滚远了……

好大的彩色充气城堡……摇摇晃晃……

丰医生在对我微笑？他还摸了摸我的脸……他在收拾一个大行李箱？

几种水果都装在一个不锈钢小碗里，坐对面的小朋友伸手来抢走了最后一颗蓝莓。

薛姐笑眯眯地一手拿着个毛绒玩偶摇晃着，另一手拿着奶瓶的奶嘴凑了过来……

姚院长和胡主任在吵架，姚院长生气地把拐杖扔向茶几，打碎了一个茶缸。

姚梓悠哭泣的脸。

薛姐一边摇晃着拨浪鼓，一边流着眼泪……

一个模样素净的小男孩礼貌地递过来一包饼干。

胡主任哭得稀里哗啦的脸贴过来了……

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加减乘除的符号。

这是……登机口？

……

何乐的脑海中在转瞬之间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场面，间杂着很多天花板吊顶灯的特写，婴儿车的推车扶手特写，还有姚梓悠的哺乳器官特写。

一开始近景居多，慢慢又变成了稍远的视角，有时一些看起来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们会出现，一会儿又是穿统一校服的小学生，还有许多不同的游乐场设施，海边，异域风情的景色……

虽然到后面大部分画面似乎逐渐变得清晰，但也有很多画面是一闪而过，连具体有什么都没看清。

那一天，何乐出现在B栋503的手术室门前时，破天荒地迟到了足足十分钟。

七月那天暑气蒸腾的晚上，何乐上完白班回到家时已经快8点半了。她一屁股瘫坐在沙发里，把头靠在厚实的沙发靠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嘴巴微张，足足五分钟没有任何动静。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下午我看到的都是些幻觉……？

她努力想从那些刻印在她脑海中一团乱麻的画面中梳理出点什么来。

毕竟，此时此刻她连自己怎么回家的都有点记不清了，从下午那场手术之前开始，一路上回到家，到现在脑子都还是嗡嗡的。

依稀还能记得辛主任在手术结束后，把自己叫到一旁严肃地批评了好几句。

“……姐姐？你怎么了？”何悲有点遥远的声音把她从思维漩涡中拉回了现实，显然她都没听见何悲前面叫她的那几声。

何悲递来一张一次性的湿毛巾。

她接过湿巾擦了擦脸，直勾勾地看着弟弟，迟疑了很久，开了口，何悲发现姐姐居然有点语无伦次，“悲贝，我今天，从没试过这么累，到底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一些东西？”何悲有点讶异，“是说……什么样的东西呢？”姐姐的这个眼神，这个措辞，职业习惯让他不由得联想起了迷信中所说的鬼魂妖怪之类的“东西”。

“不对，也不是……”何乐左手把湿巾攥紧了，湿巾滴落的水滴打湿了沙发。

她摇摇头，“就是，不……感觉也不是看到的……”她停下来重重地吁了口气，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我好像看到了，好吧就是看到了，一个小孩的生活，或者说，像一个电影……不对，也不算电影，只有很多的画面不断出现，画面，不，也不对，是会动的……就那种，短视频片段……？”一向以口齿伶俐著称的何乐此时竟然变得像个结巴。

“……！”何悲闻言倒吸了口气，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姐姐，你是想说，你看到了别人的人生吗？”他很认真地看着姐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何乐听后，睁大眼睛坐起身来与何悲互相瞪着。

虽然人家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一个人想到了什么，只要简单说说甚至就交换个眼神，另一个人也会很快明白，但何悲这次似乎已经完全能理解她在表达什么。

“是吧？就是说，我好像变成了那个人，然后还……”何乐迟疑地说。

“……然后还能看到好几年的记忆。”何悲接着她的话说道。

“……悲贝？你……不，不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哪来的记忆？”何乐现在反而不吃惊了，她一瞬间意识到很可能何悲也有过相同的经历。“难道说，你也看过？”

何悲本来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说，“但应该还是有点不一样。”然后他垂下眼帘，沉思了一会儿，补充道，

“姐姐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完全一样吧。但有一点我想应该跟我是一样的，就是——”他顿了顿，“姐姐，这件事只有你我知晓，你不能再对任何人说。绝对不能。绝对不能。绝对绝对不能。不然我们可能万劫不复。”

何悲盯着姐姐看着，一向温和的他少见地露出一种强硬的气场。

经过一整夜的仔细梳理，何乐总算搞明白了：她在前一天下午的经历，是开启了所谓的“望生之门”。

按何悲的说法，她自此拥有看到一个婴儿未来七年的人生的能力；而何悲自己，则可以看到一个刚刚死去的人过去七年的人生。

她，看到的是未来；他，看到的是回忆。

“没想到姐姐你也……而且，姐姐，你是第一次开启，竟然就能看到这么多……”何悲的语气中有些羡慕。

他还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开启“溯死之门”时，只看到了五六个很短又模糊的片段，后来反复增强了好几次，才终于明白都是怎么回事。

何悲还说，这些年自己其实一直有一位叫“散木道人”的师傅。迷茫的时候，师傅会适时给自己指引，有时也会派些任务给他。这些年来他跟着师傅学到了很多，去做入殓师也是顺着师傅的意思。

何悲拥有这份特殊的能力以来，随着不断接触到别人的人生，能力也不断变强。最初他所看到的回忆，只有少量模糊的画面，时间线也还会跳脱，但随着能力的提升，看到的内容会越来越清晰，他也能记住更多的细节。

这个特别的夏夜里，他忍不住把这许多年中所接触到，记忆特别深刻的一些画面，讲了几段给姐姐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些是温暖的，有些是悲凉的。七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让人对一张人生画卷管中窥豹。

“师傅说，虽然有些人生前的记忆，可能是相当凄惨的，接触这些也会给我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但只要牢记：

无论我看到什么，那些都是别人的记忆而已，都是过眼云烟，就好了。

一旦能够理解他们的悲苦喜乐，能够看破这一切，超越那座山，就会知道这世上还有更高一层的地方。人世间没有永恒，没有什么必须要走的路，有些事只能自己亲自体会，不可言语相传。但只要有心，万事皆可成为修炼之道。”何悲很认真地告诉姐姐。

何悲这一晚说的话，可能比平时一个月还多。

“人世间没有永恒……修炼之道……万劫不复……？”

有生以来都坚信着无神论的何乐现在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这算是命运的玩笑，还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但，如果是真的拥有看到未来的能力……这未免也太刺激了吧，她，还能再打开一次“望生之门”吗？

而且她从没想过，尽管对生人寡言但对自己可是从来都无所不言的弟弟，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对自己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溯死之门”。虽说大概是因为之前她并没有开启“望生之门”，按照何悲的说法，他也不能向外人透露天机吧。

……等等、什么？连我都算外人……？何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芥蒂感。

没想到悲贝居然能看到刚死的人死前七年的回忆……何乐心想，要是让非非知道了……不，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过，“散木道人”，这个名字实在是奇奇怪怪的……悲贝这些年都是去哪里见他师傅的呢？怕不是悲贝游戏打多了的幻觉吧？

但如果他真的能从所谓“溯死之门”看到别人的记忆，那他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前几年的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何乐心头浮起疑云重重，但有些疑问又没办法一口气都倒出来——这一晚的信息量实在多得爆炸。

只见眼前一向寡言的弟弟滔滔不绝地说，她只能一边听着，一边飞速地消化这些新名词，同时感觉到自己二十几年的世界观在崩塌……

这一夜，姐弟两人一夜未眠，却没有丝毫困意。

在二十七岁这年夏，何乐开启了一段她从没想过的人生。

就在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夜里，何悲有点失落地告诉姐姐一个小细节：这些年师傅交代的任务多数他都做到了，只有一件始终没完成，就是要找到一根雕花骨。何乐当时对这一段听得莫名其妙，之后也没放在心上。

可这个细节，一直到四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却突然就从何乐的记忆抽屉中毫无征兆地自己跳了出来。

迟到事件之后过了一个星期，何乐就突然向院里提出申请，要求转去产科或者新生儿科，理由是个人原因。

不止是辛主任和丰医生等几个心外的人感到意外，负责审批申请的几个院领导看到OA需求时都觉得这个女孩是不是发疯了：培训考核成绩名列前茅、明显可以成为心外未来顶梁柱——怎么会在心外的编制里还没呆到两年，就突然决定换一个方向发展？

这时辛主任颇有些后悔，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那天训何乐的时候用词过于苛刻、伤了这个年轻女孩的自尊心？——毕竟她一直那么优秀。丰医生更是把心外的职业发展道路给她细细地又讲了一遍，苦口婆心地告诉她，在晋升方面，留在心外会比她想去的科室机会多得多。

大家几番挽留，但何乐去意已决。

终于，或许也是何乐时来运转，院里的人事科终于在两周后正式批准了她的申请。实际上为了应对近期不断下降的出生率，京大附属第七医院VIP分部的产科那边本来已经砍得不剩几个人，结果谁知疫情之后的几个月倒是迎来了一小波婴儿潮。

偏偏就在这时，一个产科医生因为家庭原因提出了辞呈。院里衡量再三，终究决定顺水推舟考虑接受何乐这个申请。

但按照规定，她虽然不用再来一次基础的住院医师训练，但必须要重新完成为期三年的产科方向的专科培训才能正式在产科上岗；并且待遇上也不可能按照之前的来，她接下来一年左右都会和应届毕业的小孩子们几乎一个待遇了。

这些苛刻的条件，何乐都坦然接受了。

毕竟，她在这一周悄悄尝试过了好几次：只要她能接触到一个出生十二个时辰内的小宝宝的额头，就能看到这个孩子未来七年的人生——如果这个小宝贝的生命不止七年的话。

她惊讶地发现，用别人的眼睛来看同样的世界，竟然有那么多的不同的可能性。而这个本来已经很广阔的世界，在她如今的视野里，似乎一下子又扩展了成千上万倍：不但视角增加了，甚至可以跨越第四维度……

这个开启“望生之门”的能力，既然得到了，就接受吧。

天生我材必有用，何乐想。

此为前三章的三句话【前情提要】。

第四章：何乐与燕知非在拉面店中讨论从刑侦队长处领来的72小时任务。何乐通过画时间线发觉砌墙时间恐有蹊跷。饭后两人再次去现场与法医一起收集线索。

第五章：二人深夜旁观法医解剖，得知检出麻醉剂成分但不足以致死。法医结合其它证物，高度怀疑死因是水泥封住口鼻的窒息。何乐则从证物中一枚戒指及通过3D建模复原的死者面部特征，联想起四个月前她首次开启望生之门（金手指：可窥见初生婴儿前七年人生）的经历。

第六章：何乐初次开启望生之门的经过。当时丰强医生（疑似死者）喜得一女，丈母娘（前任院长太太）失手跌落婴儿但被丰强救场。何乐与何悲讲述特异经历后，听从何悲建议申请转至产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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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望生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