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终于恢复平静的何悲,在伯爵奶茶的安抚下,决定把胡福平生前那7年中,他能够梳理出来的一些画面,按照他理解的时间线,用灵犀快速传给了姐姐。
但之前距离死亡最近的那段记忆,他觉得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他不愿意让姐姐也经历一遍那样的痛苦,因此只做了口述。
灵犀是自从何乐开启了“望生之门”之后,何悲带着她一起尝试的一种只有拥有灵力才能做到的信息交换。
可以是声音,也可以是画面,如果精力足够集中,短暂的活动场景甚至气味、触觉也没问题。在何乐之前,何悲只知道能跟他的师傅——那位散木道人,偶尔进行一些灵犀交换。
简而言之,他们俩可以通过灵犀来交换彼此的五感,就像是用另一个人的身体来感知这个世界。实际上,何乐觉得她从“望生之门”中所看到的未来,也就是那个孩子感受到的一切。
同理,何悲所感知到的,不仅仅是濒死之人看到的画面,恐怕还连带着那些失落,伤心,痛苦,不舍……关于死亡的一切。
只不过想要发动灵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发动,都会消耗不定量的灵力——取决于需要传送的内容和距离。
如果带了画面,都不能实时传送的,仅限于已有的记忆,传送过程要花费些时间。
如果只是一两句话,那么就差不多可以算实时传输。但凡是即时的想法,就更耗费灵力。
按何悲从师傅那儿得来的说法,他每开启“溯死之门”一次,就可以得到若干灵力,而如果是看到了普通人的人生——没那么多让人锥心刺骨又或是波澜壮阔的经历的话,所获取的灵力不会太多。
通常每开启十次普通的“溯死之门”,才能发动一次灵犀,大致是那种只有静止画面和少量声音的灵犀。而有时候,只开启一次“溯死之门”,也可能获得足以发动十次灵犀的灵力。
另外就是,距离太远的话,消耗的灵力就多,足够近的话,就可以只消耗很少灵力。
师傅之前有时在讲道过程中,也会和他用过这种方式来沟通,但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和姐姐用灵犀来沟通。
何悲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开启了胡福平的“溯死之门”,他获得了大量的灵力。除了用来提升道魂的高度,多余的也不能浪费了,要尽快把这些画面,都让姐姐知道才行。
他看了姐姐一眼,然后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马克杯。
只见何悲在沙发上盘坐起来,闭目凝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调匀了呼吸后,他双手自然垂放在腿间,全身放松下来。何乐明白是弟弟要给自己传送灵犀了,于是也在床边坐好,她没有盘起腿来,只是简单地坐直,双手交握。闭上了眼,只用心来感受。
何悲在心中默念着师傅教导的三十六字灵犀真言,“万物之始,大道至简……”
旁人看不到的奇妙光芒从何悲的身体中发出,起初就像是无数微粒一样,又幻化成流动的线条,逐渐靠近何乐,将她周身围住,然后倏地消失了。就像是从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钻了进去一样,这些带着声音、味道和触觉的画面就浮现在了何乐的脑海中。
*
7年前,胡福平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大城市。
他看到满眼霓虹幻彩,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天空是暗红色的。月牙是挂在楼顶的。
他看着闹市里人间烟火,纸醉金迷,然后走到闹市中的垃圾堆中,翻出还能吃的东西。
从最开始只能清垃圾卖废品,到后来搬砖头爬楼,再慢慢学了泥瓦工的手艺,到后面又做了更专业一些的活儿——有时是建筑工地,有时是住宅楼装修工地。但来来回回都在工地。
这七年里,他只回了一次老家。回去把病死的奶奶埋了。把再没人住的老家那间破屋的门上了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他换了几次住处,每次都住在8人间。大约7、8平米的房间,放四张上下铺,除此之外门后面有一张满是油污的小桌子和一把椅垫磨出一个大洞的折叠椅。开门时,桌子也要折叠起来。
他天不亮就会起床,去前一天打听好的工地附近等着招日结工。身边挤满了张望的人,工头一走出来,大家都挤上前去,有点矮小的他通常抢不过那些大个子。全是乱蓬蓬的后脑勺。
从过街隧道往上看,能看到的就是半圆形的灰黑色天空和暴雨如注。黝黑的右臂上缠着白色绷带,透着点殷红。
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一起在吃那种最便宜的小甜筒,她嘴角沾着点雪糕,笑起来真好看。女孩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相当时髦,个子很高,紧身裙到膝盖上一点点,稍有点胖,但和她的圆脸搭配起来很和谐。
这些画面里,似乎充满了鲜艳的色彩,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点亮了。
那个高个子的女孩和一个比她再高点的男性,两个人手牵手走进一间酒吧里。
灯红酒绿的街上,女孩哭了,脸上写满了哀怨。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抹去女孩脸上的晶莹闪亮,却被女孩一把推开。女孩跑远了……
一个下雪的日子,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戴着一顶款式很旧的毛线帽,穿着羽绒服,跟他面对面坐在咖啡厅里。他把搅拌棒当作吸管,放进了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咖啡里。大姐见状皱眉伸出手来,却又收了回去。只见她站起来去服务台要回来一杯冰块,示意他倒进杯里去。
一个环境还可以的地方——有门禁卡的那种公寓,他在楼下等了许久,一直看着自己在大理石砖上的倒影。那个毛线帽大姐终于出现在大门口,一脸冷漠。他递过去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之前包起来的,最近三个月结账攒下的钱……大姐推辞许久,还是收下了。
一个有点破旧的公寓门口,但还是那个大姐。他又塞过去一个信封。那个大姐这次没戴帽子,短短的头发有点凌乱。她一语不发,依旧不悦地把信封推了回来,他凑近了硬塞进大姐手里,转身就走……信封掉在素色的瓷砖地上,大姐呆站在那的身影越来越小……
一个曾出现过几次、工友模样的人,带他去了SUPER STAR GYM,做一些装修工作。蹲在地上一遍一遍地涂抹着什么……
那个大姐,突然出现在一个很多医疗器械的房间里,身边是个男人。那个男人受伤了吗?光着身体躺在铺着垫布的手术床上,胸前一道已经缝起来了的大口子看着很可怕。男人一动也不动,看来是死了……?大姐正旁边拼命地哭着……歇斯底里。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一钩弯月在脚手架旁挂着。他又来到建筑工地,从一个围墙的缺口推出了灰斗车,还有满满的砖头。
一下子又变成了染血的白布单子,他脱下衣服和大衣,只剩贴身的背心和工装裤,然后拿出胶带。躺在那纹丝不动的男人的手臂被捆起来了,固定在身体两侧,膝盖和脚踝也都被缠了起来固定好。
从背包里拿出好几个写着什么大米的水泥袋子,裁开来裹住那个男人。过了一下,却又重新打开这薄薄的裹尸布。随着一把锤子的起落,男人的十根手指都被砸得骨肉模糊。这次才又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再拖上灰斗车,侧着放,把腿部曲起来使劲压了几下,男人的身体就蜷曲着缩在灰斗车内了,他把自己的外衣还有黑背包都堆在上面,穿上反光马甲。又是工地,在灰斗车里蜷曲的米袋子上堆上些砖头。
一堵墙。靠地面的部分有个洞。这个洞慢慢地越来越大了……
男人的身体被塞了进去,眼看砖头都封到男人脖子了,男人原本紧闭的眼皮却突然抖动了几下。
颤抖的手撕下本来封住男人口鼻的胶带,抹灰刀的尖角猛地刺向男人的颈部,但又在还有几寸的地方到底是停下了,手僵在那里好久好久……终于,抹灰刀上带着一大堆水泥砂浆,缓慢但坚定地糊上了男人的口鼻。
一块砖,两块砖……洞封好了。
抹上水泥砂浆,一遍,两遍,三遍。
拿起砂纸,却又放下了。
刷一道漆,又一道,再一道。
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
通过灵犀传来胡福平这生命最后的七年时光时,何悲有时会睁开眼,恍惚几秒,再继续闭目凝思数秒才会继续。何乐这几个月来早已习惯了弟弟这种传送记忆的方式,因为从那个夏夜之后,他几乎每次都会把通过溯死之门所看到的那七年,分享给姐姐这个唯一可以交流这些事的人。
就算消耗灵力又怎么样……何悲常常会这样想,虽然师傅说积累了灵力,道行自会提高;但道行的山再高,这路上的过程如果一直这样痛苦,抵达了高峰又怎样呢?
要知道,何悲已经有许多许多年都没有办法向任何人倾诉这些经历了,就这样一个人独自背负着几千人的、那些关于生命最后几年的记忆……
一度,他以为自己会背负这样孤独的宿命直到终老。他甚至半开玩笑地问师傅,是不是自己临终前,把手一直放在自己额头上,就还能再回忆一遍死前七年的时光?
虽说那次师傅却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捻须良久,反问他一个问题:是否听说过人死前会有走马灯一样的回忆画面呢?
何悲当时竟一时语塞。
这一次,在弥漫着伯爵茶香气混合着些微甜意的冬夜,何乐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一语不发地接收了弟弟传来的全部灵犀。
“难道说,丰……死者跟胡福平认识的女孩子,有感情纠葛然后就……?”何乐给出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死者确定就是丰强,但那个去酒吧的男人的相貌没能看到,虽然从背影看和丰强的特征是一致的,但这也不能成为证据。
“我也这样觉得。”何悲点头,“他这么多年,都是在本地的工地做事。按说他知道做了这样的事,藏不了多久的,但还是这样……不顾一切。”
“而且,不等干燥了再抹灰,这墙肯定没多久就会裂……”何乐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那么快气味就渗出来了。我比较在意的是,那个女孩子,会不会也已经出了什么事……?然后或许那个戴帽子的是她的妈妈?” 何乐把好几个她想到的可能性都说出来了。
“姐姐,你说这世间真的有鬼吗?”何悲突然话锋一转。
“……我想,或许是幻象。”何乐摇摇头,“不过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人所看到的那些,从来都不只是从眼睛里看到的画面。”
“也对。”何悲想起胡福平与那个年轻女孩并肩吃小甜筒的画面,色彩是那么的不一样,就像是加了一层春意盎然的滤镜。和平时灰蒙蒙的工地,灰蒙蒙的路面,灰蒙蒙的8人间,完全不一样。“那些记忆,不止是眼睛看到的,是用心感受到的一切。”
“你放心悲贝,我不会让非非知道的。”何乐说,“我们两个自己想点别的办法,从胡福平这边继续找线索。非非他们那边人手多又专业,迟早也会找到些什么。”
到时刑侦那边肯定会推开真相的大门,我们只要从另一侧想办法帮他们把门把手拉一把就好。何乐心想。
何悲点点头,“那姐姐你快睡吧。我明天休息日,但你还得去医院呢。”他说罢,就拿着两个马克杯走出了卧室。
何乐看着弟弟瘦削的背影,心里还是有些暗暗的担忧。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执着呢?虽说按弟弟的说法,师傅讲了,开启那些门,是他们唯一可以积累灵力的办法,而积累了灵力则可以提高道行,道魂的高度就能在世界中可以不断上升,直至所谓的巅峰。
“一览众山小,一望众生渺。”何悲曾复述师傅的话。
可毕竟每个人能力又不一样:死前的记忆,很多都未必是什么愉快的事,这和她所拥有的“望生之门”的能力不能相提并论。尽管显然不是所有的生命在诞生时都被祝福,有些生,确实还不如死,但总的来说,孩子的未来,比逝者的过去,在色彩上要明亮得多呢。
有些事,能做到自然是好,但做不到,又何必执着呢。何乐想着……
窗外吹奏着像《悲怆》又像《命运》的风,带来了一阵夜雨敲窗。何乐迷迷糊糊地终于睡着了。
*
起床后,何乐给自己做了一杯热美式,喝完后,又做了一杯放在随行杯里,匆匆出门上班。今天除了上午要跑病房和手术室,中午还要抽出空去找心外的几个老同事们打听丰医生的事,就这样一直忙到下午。
功夫不负有心人,何乐顺利地验证了前一晚的推测。她从辛主任那边得知,丰医生已经1个多月不来上班了。因为上个月中他正式申请到了停薪留职,去海外进行为期3个月的学术交流。
但辛主任说这并不是京大附属第七医院给他安排的,而是丰医生的个人安排。据说其实丰医生大约在一年前就提出了停薪留职去A国的申请,但院里迟迟压着没有走审批流程。而据小蝶她们几个的小道消息,似乎是前任院长姚院长给的压力。
何乐迅速查到了那个知名大学的电话,并直接拨了过去。她用流利的外语自称是丰强之前工作的医院里的同事(这倒也是实话),需要联系他来沟通一些关于他接下来归国后的工作安排。虽然电话被转接了几次,但终于还是联系上了学院。
对面一开始有些奇怪,说虽然一年前他们由于在某次国际学术论坛上,对代表整个西京医疗体系发言的丰强印象非常好,确实邀请过丰强过去他们大学做学术交流访问。后来还帮他申请了学术交流的签证,丰强最终却未曾赴约。
何乐只好尴尬地改口说,可能她联系错了学院吧,因为丰医生能力优秀,听说他联系了不止一家大学的学术交流——显然这不是事实。虽然她编谎话的水平很糟糕,好在电话对面没有起疑,反而顺着何乐的话继续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况。
原来,在超过预定的见面时间三天之后,丰强也没出现,学院方面多次联系了他留的手机号码,却无人接听。但丰强前几个月也曾向学院方面陈述过他的难处,就是目前就职的医院始终不同意他停薪留职的事。
因为有之前的数次迂回沟通,学院对他这次的爽约并没有太在意,毕竟这已经是第二次给他办签证了。
“John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才,我们也明白你们的医院很可能不愿意让他离开。毕竟John来我们这边的学术交流只是一个为期三个月的特殊安排,后续我们还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才能决定是否能够给他提供一个新的工作机会。
或许是别的大学能够给他提供更具有吸引力的机会吧,但无论如何他本来就有自己选择的自由。很抱歉没能帮到你。”
3点一刻,何乐挂了越洋电话,第一时间就想给燕知非打电话。结果燕知非的电话倒是先打过来了。
“乐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推测的死亡时间完全正确!”燕知非的语气透着一百二十分的开心。“另外我们拿到了监控,装修队一个叫胡福平的工人有重大嫌疑。安姐和子飞已经去查了。”
何乐听了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刑侦那边直接找到了胡福平的线索。那么就只剩确认死者身份这边了。
于是她直接把关于死者可能是京大附属第七医院心外科丰强医生这个事情告诉了燕知非,理由是她看着证物中那枚戒指眼熟。但想要确凿的证据,还是得靠侦查员们去找。
认识这么多年,燕知非对何乐的记性一直很佩服,他相信何乐不会轻易认错。挂了电话后,在刘队的安排下,老于这边按照燕知非提供的线索去确认死者身份,并对丰强的个人关系开始进行调查。
丰强住的小区叫做福海别苑,距离案发地点不算远。距离胡福平所住的城中村,也不算远。三者之间都是步行可达的范围。死者身份的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老于说今天右腿旧伤犯了不太能开车,于是燕知非现在充当老于的临时司机,两人吃完泡面就火速赶往丰强所住的小区去了。
此为前三章的三句话【前情提要】。
第七章:燕知非独自赶到健身房与刑侦一起探案。装修工人,跑路老板和包工头,各有嫌疑但终究洗清。通过看监控锁定临时工胡师傅。
第八章:通过监控发现临时工胡师傅深夜搬砖可疑。何悲深夜归家求助于姐姐,讲述临时工胡师傅高坠前见鬼一幕。之后何悲使用灵犀(金手指:仅限于主角及高等级角色之间的脑波传输)将临时工死前七年的人生记录传给何乐。
第九章:重播临时工胡师傅生命最后的七年时光,都在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底层挣扎。何乐怀疑胡师傅可能是与一位毛线帽大姐(中年)联手,给一个年轻女性(丰强情人)报仇。何乐打越洋电话几乎确认死者就是丰强,并将此信息告知燕知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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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他的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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