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闰三月,癸巳朔(初一),日蚀现。
当日,韦无忧从四门学所在务本坊下学归家,途径崇义坊东街,午正,天色由亮转黑,行人皆怵惕,四下奔走,他抬头望向空中,观之有奇景,原太阳所在之处渐渐被遮挡,出现一道明亮的光圈,周遭氤氲,似要喷薄而出,白昼成了黑夜,那星星也闪现其间,韦无忧还未来的惊叹,不过半盏茶工夫,天地由暗变亮,太阳又挂于中天之上。方才见不远处一老翁躺在地上,他快步走上去,这老翁已然晕厥,便急忙前去请郎中。
因今日天降异色,人人自危,恐有灾祸,这一路的医馆郎中皆不出诊,无奈他只能回到原地想背上老人前去求医,却见一名带着幂篱的女子蹲坐于那老翁身旁,正拿针刺入老翁人中穴,后用手按压老翁的手腕内侧(内关穴),韦无忧看她手法娴熟,断定她在救人,不便打扰,就在一旁看着,他一方面担心老者,一方面又考虑到如若这老翁有个万一,这女子岂不是要遭那无妄之灾,他在这也可做个见证。
老翁悠悠转醒,女子才开了口:“老人家可还有不适?可能视物?”韦无忧听她声音稚嫩,又莫名熟悉,心中纳罕。
“无甚不适,视物也清楚,想是走得快了,又受了惊吓,慌乱中就晕了过去,谢小娘子相救。”女子轻轻颔首,也不寒暄。
“老人家已无大碍,我这有一药丸,不妨服下,一盏茶功夫后便能自归家去。”说着拔下银针收入袋中,又将一应物品装入背篓中,便要起身离开。
这时,韦无忧才注意到,她穿着与长安女子略有不同,虽都是襦裙,然她所穿颜色素净得与年龄不符,裙身略宽松,手腕处又用布带勒紧,想是为行医方便做的改动,经过他身边时,一阵香气袭来,他家食肆常年做药膳,所以一闻便知那不是脂粉香。
眼见着她就走远了,韦无忧才用手敲了一下额头——“呀”,他这耽搁了这许久,父亲定以为他贪玩戏耍去了,说着也急忙往前走去。却不成想,这女子跟他仿似约好一般,所行之路皆是前往东市方向。韦无忧看她向栖云阁走去,心中颇有些自得,想是他家膳食名传千里,慕名前来的,也未思其他,便走向后院,还未进门,就听到自家父亲与人的笑谈声,入门方见到一鹤发童颜的老者与父亲共坐于院中,不正是几年前所遇孙先生吗?
韦无忧忙上前拜见,那老者笑到,“经年不见,你已长成芝兰玉树的少年。”
“先生却半点未变,我远远瞧着便知是孙先生呢,这世上再找不出这般的仙风道骨了。”
“这小子还如少时那般机灵……”
就在这时,温管事前来报,说有一女子来寻孙先生,韦奭看向孙思邈,像是在看他的意思,不成想孙思邈大笑起来,
“来寻我之人,说来也是韦君故人。”
“快请”韦奭声音中有些惊喜。
韦无忧心像是跳漏一拍,想起六年前自己的承诺,若来长安,定来寻我。不会是……她?
这才见温管事带着一女子缓步走来,水天碧色粗布襦裙,遗世独立的样子,不就是方才在崇义坊所遇救人的女子吗?
只见那女子快到时,便取下幂篱,
“小女秦思见过韦郎君。”
说话间,身体肃立,两手相扣,放于左腰侧,行了福礼。只见她梳着双平髻,一对小小的梅花簪,唇不点而朱,眉似远山,杏眼中流露着慈悲,观之亲和。
这温管事仔细一瞧,从那眉眼中依稀能辨出六年前昭德郡所遇的小娘子。女大十八变,果真是如此,那个骨瘦如柴,眼神坚毅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袅袅婷婷的大姑娘了。
韦奭声音中满是笑意,“快别多礼了,无忧,还愣着干什么,当初还是你牵着四娘子拜的师呢?”
“无忧哥哥,一向可还好?”秦思稍欠身,行了半礼。
“你是小四? ”
“正是小四,师父看我还未取名,便取谐音思为名。”
难怪她行礼时称自己为秦思。
“今日我在街上看到你在为一老翁治病,不敢上前打扰,便远远看着……“
韦奭便道“原来你二人已是见过。”
孙思邈摸着长长的胡须,笑言“想来这无忧也想救人,被小四抢先了一步,两人还有这机缘。”
“怪道你今日回家晚了,不若我们先用午膳?说来我这食肆能有今日声名,先生赠那药膳食谱功不可没,还要好好谢谢先生。”
“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本分,我赠予韦君,你又能与世人共享,若能助世人缓解病痛,就是无量功德了,担不起谢字。”说着一行人自去用饭不提。
原来这孙思邈来长安确非行至此地,而是有要务在身。去岁圣上远征高丽,回程时于并州患上痈疮,卧床数月,至今未愈,太医署亦诚惶诚恐日久,他来此,便是给今上治病的。
说到孙思邈,他与这李氏皇家渊源颇深,贞观二年时,已故文德皇后难产,便是为孙先生所救,产下皇子就是现今的皇太子李治,那时他拒官游历,已过去十八年了,圣上此次恶疾难愈,才千里寻医找来了他。
孙思邈告知韦奭,他此次进宫许要一段时日,想将这小徒弟托付在韦家,他可凭着当初救人的功绩拒了那皇命,这四娘却不能抗命,她品貌过人,兼着有医术傍身,怕进去了再难出来,那处虽是权力顶峰,又何尝不是最腌脏诡谲之处,是以将她留于此处待他归来。
韦奭自然满口答应,但因着这后院只住着他父子二人,其余下人也是男子居多,恐于女子名声有碍,固想着把秦思交给卢氏照看一段时日,只说是故人之女,并未透漏此女身份。
孙思邈进宫后,秦思便住进了韦府,卢氏看她年幼美貌,又自有一番沉着、荣辱不惊的气度,很是喜欢她。
韦无忧自也是高兴的,他虽将小四当做久未见面的妹妹,心中坦荡,奈何两人现下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无所顾忌,只休沐过去探望祖母,也能顺道看看秦思,韦无忧对秦思很是好奇,想着她随其师四处游历,又学了一身医术,所见所识自比他广,所以也常常听她说这一路见闻。
彼时,韦无忧未曾想过自己当初小小的善举居然成了那个濒临毁灭家庭的救命绳索,而秦思于绝望时遇到韦无忧,难道不是天意所为?这许多年,秦思常常梦到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他手指修长温暖,总记得长大了来长安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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