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沉沉,林叶深深,一只赤狐踏溪而来,月华再现之时,这狐狸摇身一变,竟幻变成了一位美艳女郎。
她侧倚磐石,临水弄发,碧溪照面映烟霞,长风挽衣弄天香。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而来。
胭宁柳眉暗蹙,信手取过一顶帷帽戴在自己高高盘立的发髻上,垂下的白玉流苏赤纱帘将她容颜遮去。
“狐狸!有个道长追过来了!”
来者正是蜘蛛精水瑶,此刻,她手心紧捏一把蛛丝,疾跑而来,面露惊慌。
“她来追查你……”胭宁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起身回眸,摇晃珠帘下的丹唇微扬,“与我何干?”
“你!”
水瑶满腹言语顿时噎在喉咙。
“仇是你报的,人自然也是你杀的。”胭宁纤纤抬素手,卷弄着胸前的那缕青丝,步步向前。
“难道不是么?我只不过施了一个幻阵,隐藏一点痕迹罢了。”她话中依旧带笑,可听不出任何一点情绪。
“为了所谓的心上人,舍弃妖身和修为,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了,却被一个贪得无厌的县令截胡……”
胭宁走到她身前,似笑非笑,拂袖掩面道:“俗话说,凡祸乱之所生,生于怨咎;怨咎所生,生于非理……”
“你的怨念挺重啊。”
胭宁说完这句话瞳孔瞬间就化为琥珀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下一秒,她手腕交叠,指尖蓄力,念起咒诀。转瞬间,一团黑烟就从顾瑶身上飘下来,顺着空气来到胭宁手上。
“你这是做什么?”水瑶惊怒交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灵魂中抽走。
胭宁轻笑一声,那股黑烟在玉指上盘旋,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瓷瓶,烟雾嗖地一下钻了进去。
“如此浓烈的怨气,流散于天地岂不可惜……不如我先替你收着了。”她说着,迫不及待藏回瓶子,抖抖衣袖。
恰在此时,风吹草动,远处的灌木丛响动骤起,胭宁敏锐地竖耳倾听。
“合作已毕,后会无期。”她嫣然笑道。
话音刚落,胭宁就如鬼魅那般再次消失无踪。
水瑶还在恍神,商兰婼就顺着蛛丝和妖气寻来了。
一声泠泠的琴音化为飞刃从后方打出,准准地击在她背后。
“原是你在作乱。”
商兰婼安抚好身后的小丫鬟,目光如炬地锁定了惊魂未定的水瑶。
水瑶硬生生受此一击,吃痛地叫出来,颤颤巍巍站起身。
躲在草丛后面的小丫鬟,心惊胆战地抬头。这一瞧竟发现这姑娘所穿的衣裙,正和当初自己亲手所埋之人一模一样。
“诈……尸。”小丫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水瑶望着商兰婼心里发咻,本能使出妖法,千丝万缕地蛛丝又阴梭梭窜出来。
商兰婼镇定自若地抚琴,这次的琴音轻柔缓慢,不同先前那般激烈。那蛛丝在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刻,居然停住了,在空中颤了几下,随后就掉转头向水瑶奔去。
水瑶大惊失色,用力将自己浑身的功力泄出。
蛛丝僵在面上,由两股力量相互扯动。
水瑶环顾周围地形,奋力腾出一只手,蛛丝顺着树杈蜿蜒迂回,在空中织成一张大网,朝商兰婼压下。
林中阴气森森,凄厉地鸟鸣声在四周回荡。
在蛛网即将触碰的那刻,商兰婼幽幽抬眸,不动声色地往指尖注入几分法力,右手食指在弦上一抹。
“碰!”
水瑶终是支撑不住,踉跄几步,往后一倒,受到了自身法术的反噬,身体被蛛丝缠住。
琴音停止,商兰婼起身往前。
水瑶紧闭双目,狠命挣扎。像这般的小妖被道士抓住,定是在劫难逃。
果不其然,商兰婼从腰间取出一个锁妖囊,欲念咒语。
“等……等一下!”水瑶恳求,“道长手下留情!”
商兰婼脚步微顿,出言冷笑道:“你行杀戮之事时,可曾手下留情?”
水瑶脸色煞白,继而手掌撑地向后挪动。
“我是有苦衷的!”
几乎是喊出来的,她微瘦的玉颊上沾了些许灰尘,发中也嵌入了几片枯叶,侧身掩面,泪珠簌簌滚落。
商兰婼游历江湖的这些年,听多了这种话术,自是不信,毫不犹豫念起收妖术。
那锁妖囊跃至空中,一股纯净的灵气倾泻而出,可触碰到水瑶时却探测不出半分邪怨之气。
商兰婼急急停了法术,她纳闷极了,往日收的那些妖物都被浓浓的邪气笼罩,今日遇到的这只蜘蛛精怎么不同。
水瑶见状默默抬起头,依旧愁容满面,凄凄道出缘由。
“小女自北而来,觉得梦知一地山清水秀,想来便在此定了居,恰逢知己良人,也就许了终身……”她敛敛眼中情绪,叹气续说。
“我深知人妖殊途,天地有法则,按照妖界的规矩,唯有舍弃妖身,才能同凡人相伴共存。”
说到此处,水瑶的语气愈发坚定。
“可这过程,必须要完成相对应的任务,或者拿自身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以此才能退去妖籍。”
“于是小女就在县城开了一家纺织局,用我的线织布,然后做成衣物……只要全城的人都认可我的织品,这样任务也算作完成。”
“按照你的说法,事态应该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商兰婼仔细揣摩她的话,暗中弄弦,奏出一曲《忆往调》来回溯事件,辨别真伪。
“本该如此……我只是没想到人心难测。”
旋律平缓,悠悠而起,曲调连成画面徐徐展现。
水瑶所开的纺织局在全城销量甚佳,一时风头无量。然而树大招风引起同行嫉妒,那些家伙趁着夜深人静,在布料里下了使人发痒,皮肤变黑的药粉,从此风向就慢慢变了。
水瑶捏紧拳头愤愤不平,“后来我织布的时候被人暗中查看,他们说我是妖,我无可反驳。紧接着说我织的衣物是用来害人的,是晦气的东西!”
水瑶捂着胸口站起身,“我不明白,我的一丝一线本就清清白白,为何要被世人颠倒黑白!”
商兰婼知晓天使人有欲的道理,现下听了她的话,心中也不免萌生些许动容。
“所以你就用妖术把梦知县变成这样了吗?”她清了清嗓子问。
水瑶摇摇头,“在舍弃妖身的过程中是不能用法术的,我就同寻常百姓那般,寻了证据去报官。”
商兰婼不由想起那变成傀儡,被蛛丝操纵的县令。
水瑶说到这里,怒火再次席卷眼中,“我原以为那姓陆的是个清廉公正的好官,没曾想,他竟用钱财息事宁人,不仅让我织布卖命,还强纳小女为妾!”
她的面颊染上哀色,泪花又涌了出来,抽噎不止,难以再谈。
商兰婼弹奏的曲调迎来**,音符浮在水瑶四周,显现出那日的情景。
她清晰地看见水瑶的心上人夜闯入府,路过一处厢房,正巧撞见那县令行贿之事,慌张逃窜的时候,不想被发现,灭了口。
水瑶在别处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一遍遍痛骂那狗官。第二天穿上亲手缝制的喜服,压着送入新房,再后来她便自散精魂,做了了断,曝尸荒野。
商兰婼弹琴的手指微微顿了顿,长叹一气,直道冤孽。
“你既自散了精魂,何故再次逢生?”她的脑海中搜寻修复精魂的方法典籍。
水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是一只狐狸,她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封住了我的魂魄,然后再移回到我的体内。”
商兰婼一只手按揉着自己的眉心,觉得这应该是江湖间流传的某种回魂术。只要在有效的时间内保存住灵魂,就有办法起死回生。
她思忖着,这只狐妖的来历不简单,既会这种违背自然规律的诡谲异术,若不尽快捉拿定会埋下祸乱。
水瑶泪涟涟自语道:“其实我没有伤及无辜……解除法术后,想来他们也恢复了清明……”
商兰婼重新凝视瘫倒在地上的水瑶,将她扶起来,“你我同为女子,我能明白你的冤屈,但同时我也是修行人,得维护秩序。”
水瑶眼中浮现的光再次黯淡下去,“我知道……”她叹了口气,释怀地拜了一拜,等待制裁。
并非她心中所想,商兰婼收起那锁妖囊,并指如剑,凌空划出一道金色符咒,直直印在水瑶胸前。
“我不收你,不代表可以饶恕你的罪行。”她的声音一如往日那样淡漠。
“今日废你七成修为,将你的灵魂暂时留驻此地,以蛛丝为亡者织下往生锦帛,护县城安宁。怨气散尽之时便是你因果了结之日。”
水瑶呆愣在原地,片刻,腾地跪在地上,俯身泪如雨下。
商兰婼整理好着装,沿着溪流向上走。绿色的灌木丛中隐隐约约闪过一抹红,立刻让她警觉起来。
剥开叶子,商兰婼再次发现了几小撮狐毛,弯腰将它捡起来捏在手心。
“这狐妖到底什么来头?”她嘀咕,眉头紧蹙,顺着爪印,再往密林深处探去。
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
商兰婼剥开层层柳条,周围豁然开朗。眼前是草坪,种有一棵桃树,枝干很粗,花开得正密。
横枝上正侧躺着位妙龄女子,她的头上冒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墨发散开放在左侧肩头,穿着红黑相间的衣裳,其中一只手臂从绛红色的袖口泄出,指尖拈着的帷帽在空中晃动,上面的装饰被夜风吹得肆意作响,与之平行的是一条垂落的红尾巴……
好一个正大光明,毫无避讳的狐妖。此刻她正眯着眼睛,摇动扇子,似在静眠。
“小妖!总算找到你了!”
商兰婼的声音冲破凉夜,抱着瑶琴一跃而上。
胭宁的耳朵动了动,刷的一下收起折扇,拿起帽子翻身跳下树枝,灵巧地躲过音刃。
她站立在草地上,准备将帷帽戴上时,正巧瞥见了商兰婼眉间的那颗朱砂痣,微微一怔,随手便将帽子丢在一旁,背坐在石头上,理弄完长发又开始摆弄指甲。
商兰婼从未见过这般胆大的妖,当着道士的面,竟不慌不忙,还悠然自得。
她有些气恼,拨弄琴弦,今日务必将这妖精捉拿。
胭宁依旧是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挠了挠脸颊,趴下打了个哈欠,再次眯起眼睛,这琴音好似对她不起任何作用。
“怎么回事?”商兰婼心想,面色凝重,又注入了几层功力。
胭宁噗嗤一笑,回眸起身,翘起尾指开扇半掩面,含笑盈盈向她走来。
朦胧月色中,商兰婼只觉这缕芳香愈发浓烈,弹琴的手有些发虚,节奏也越发不稳。
胭宁的脚步在商兰婼的影子前停住了。
“小道长莫不是搞错了,奴家只是恰巧路过。”
她低头皱眉,故意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却丝毫遮盖不住那狭长双目中的狡黠。
走近了,商兰婼才完完全全看清了这狐妖的样貌。颊如凝光,面如花色,一颦一笑间仿若画轴中永不凋谢的红扶桑,如此艳美绝俗,明眸善睐,稍不容易就陷落在那双含情脉脉的眼里,恍在梦中。
“鬼话连篇。”商兰婼偏过头,屏息凝神,稳住手上的动作,弄下一个护身阵。
“我可不是鬼。”胭宁又似笑非笑,再往前迈了一大步,身后的狐狸尾巴慢慢绕到身前,试探着,顺着琴面攀上商兰婼的肩,再缠过脖颈。
“你……”商兰婼浑身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她越过自己所布的阵法,心下一沉,难免惊愕。她现在只觉那尾巴所触碰之处热呼呼,痒酥酥的。
“小道长可别这般瞧着奴家。”胭宁用那白色尾巴尖勾起商兰婼的下巴,戏谑道:“看久了,说不定魂就被勾走了。”
商兰婼回过神来,一把拍开尾巴,慌忙退后。她这些年遇到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无论功力深浅都会受到琴音的影响,今儿这怪事还是第一次见。
她别无选择折下一根桃花枝,把灵力注入进去。
“才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啊。”胭宁笑吟吟说着,继续翘指开扇遮住下半张脸,往后躲避。
“水瑶已经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了。”
胭宁听罢,笑靥若春桃,“她受此冤屈,怨念横生,我也算助她一臂之力了。”
“花言巧语,颠倒是非!”
胭宁轻笑,单手舞动搭在肩上的披帛,预判商兰婼的招式,继续后退。
两人从地面打到树上,又从树上打回地面,你追我赶,重影层叠,惊起一阵落花。
“小道长。”胭宁用那条红色披帛缠住商兰婼拿花枝的手腕,莞尔道:“不好意思啊,把你手中的桃花都打没了。”
商兰婼的视线停在光秃秃的枝干上,加重力气向她心口刺去。
胭宁不甘示弱地用扇子回击。
她们就这样连打了几回合,不分输赢。
晓色云开,胭宁厌倦了,频频摆头。
“这般纠缠不休,莫非是舍不得奴家。”她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都缠弄一宿了,今日便让你一局,可好?”
商兰婼其实也累得不行,先前早就用了不少功力,耗费大量元气,嗓子已是干涩,她咽了咽口水,不经意间扭动着发僵的手,微微喘气,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琴音对这只狐妖无效。
“休要再逃……”她咬牙,抬手捏住自己一侧的肩颈,刚才那儿被披帛扫过,现在有些略微疼痛。
“我去随心,岂由管束?”胭宁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在商兰婼上前之时,张开手指不知道撒了什么粉末,这抹红就消失在白茫茫的烟尘中。
“小道长,有缘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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