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齐与入场,把两个人扶起来,对抽咽着的盛晚鸽开玩笑:“怎么啦?终于不用吊威亚,不用戴头套了,还舍不得了?”
每次吊威亚,她都要偷摸着给自己做很多心理建设,因为在之前那个世界,从楼上掉下来的阴影实在太大了,有一次偶然被威亚老师听见她走来走去的碎碎念:“就唰唰唰很快就下来了,没关系没问题,我可是影后,我怕什么... ...”接着全剧组都知道了,常常开她的玩笑。
全剧组也知道她每次卸妆时都会无比忧心头套薅下来的大把头发导致她即将秃头... ...
齐与这话一出,包括谯声在内,很多工作人员都捂着嘴低笑出声,盛晚鸽也破涕而笑,下一秒又看见齐与眼中也是泪光莹动,她又瘪着嘴拥抱了这个头发半白的小老头。
“导演,辛苦了,我给您添了好多麻烦,谢谢您耐心教我,我会永远记住这段时光的。”
她是真心想说这些话。她虽然从小一路顺风顺水,家人疼爱、朋友迁就、追求者簇拥,但其实不是一个特别有自信的人。
在深耕十多年的舞蹈生涯中况且如此,就更不要说从未接触过的戏剧了。
但齐与从没严厉地苛责她,再急眼也是自己默默坐在监视器面前生闷气,面对她时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循循善诱地牵着她认识这个职业,她内心真当他是老师。
齐与用力睁大双眼,眨巴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好了好了,啊,别人以为你是头一次拍戏呢,哭这么惨,你可是影后啊,见过世面了啊。”
宋芝也在一旁安慰她,众人边哄边推地把她带出去。
她和谯声刚一踏出院门,“嘭”的一声,礼花升天,她吓得往谯声那边一躲,接着便看见金光闪闪的亮片如星星坠落,正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蛋糕。
她红着眼,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谯声半护着她,微笑解释:“庆祝杀青。”
其实她也很快明白过来了,毕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电视剧电影杀青,总是要站在蛋糕面前,拍个大合照的。
她喜笑颜开,和谯声被簇拥着走到蛋糕前,这才看清这雪白的蛋糕上,画着一株盛放的梅花,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亮晶晶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树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相互依偎。
是《弃子》里面的一个场景。
刚收回去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有工作人员给他们送上鲜花,她抱着满怀的香气,又想哭又想笑。
不知道是谁开始往别人脸上抹奶油,现场很快闹成一片,余双鱼提着裙子追着陈诚要打他,和盛晚鸽相熟的化妆姐姐也来偷偷抹她脸,她藏在宋芝身后吱哇乱叫,奋起反击的途中还不忘把谯声拉下水,后者只能无奈地笑。
狂欢结束,众人花着脸排队形拍照,喊三二一茄子后,谯声偷偷在她后脑勺比了个耶。
他不是第一次杀青,却是第一次在杀青时玩得那么疯。
这张两只小花猫头挨头,咧着嘴大笑的杀青照,后来自然在网络上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辩论,cp粉们力证那只手就是谯声的,唯粉们虽然心里已经相信,却还是嘴硬着反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撑着沉重的眼皮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可以吃早饭的时间了。
盛晚鸽刚回复完余双鱼嚎啕大哭着“小夏姐你不可以忘记我我们以后也一定要经常联系”的语音,返回消息列表,那个曾在过去数个睡不着的深夜,被她翻出来发呆的晚霞头像上面忽然冒了个红点1。
盛夏的心又怦怦跳起来,是谯声。
“休息了吗?”
他们都定的是今天晚上回延市,白天还可以在酒店休息。
“还没有。”她很快回复。
对面也秒回:“还有力气光临一下秘密基地吗?”
她嘴角弯起,毫不迟疑地转身出门。
那头的谯声点开她刚发的图片,画面模糊,不过能看出是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走廊地毯的花纹此刻显得格外美丽。
盛晚鸽到的时候,谯声正坐在他们上次坐的那个台子上,身旁端放着一束花,他一只腿翘起,头朝后自然垂下,望着天空出神,初夏的风温和地吹起他宽松的衣袖,盛晚鸽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才玩笑着说:“啊,就是这样等别人的啊,都不迎接一下。”
谯声猛地抬起头,璀璨的笑意摄得盛晚鸽心跳加速,不过还是要端着“被追求者”的架子,慢悠悠往他那边走。
谯声双手一撑跳下台子,顺手拿过身旁的花,三两步就走到了她面前。
“杀青快乐。”
他一手插袋,一手捧花递到她眼前,一抹日出的光晕忽然出现在他的侧脸,坦诚的笑意竟盖过了那日光。
不夸张的说,盛晚鸽从小到大收到的追求者送的花,没有百束也有九十九束,可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眼前递上鲜花时,她紧张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这束花不像她常收到的那种华丽、鲜艳、包装精致的花,而是一簇她好像从没见过又有点眼熟的白色小花,被一张简单的透明的纸包着,露出它们绿色的根茎,花瓣是尖尖的,细细的,好像风一吹就会被折断,可簇拥在一起时,又好像格外有生命力。
一定是因为见过的花太少才会紧张... ...她这样评价自己。
她也没再故作矜持地推拉,很干脆地接下花,向他道谢。
小小的一束花,一只手就能握住,她却比什么都珍视。她跟着谯声的步子往台子的方向走,悄悄把脸蒙进花里,嗅了嗅,问:“这是什么花?”
谯声刚好走到台子前,撑手往上一送,稳稳坐在上面,回复她:“葱兰。”
她自然地把花递给谯声,自己也撑手坐了上去,拍拍手,又从谯声手里把花拿回来,双手攥住,说:“没怎么见过呢。”
“很多花店都不卖,跟那些灿烂的花比起来,它更多是旁边的装饰,或者是草丛里,忽然冒出一两朵。”
谯声这样一说,盛晚鸽就有点印象了,好像是会在灌木丛里见到这种小花。
记住你了,葱兰,她在心里默默想。
“你这两天,都给我送两个礼物了,我什么都没准备。”
谯声:“没关系,被追求的人不用考虑这些。”
这人... ...平常看起来,不太会说话的样子,怎么聊天还挺能接话。
“谯声,你真的是第一次追求人?”
“嗯,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 ...学习能力还挺好。”她小脸一扬,给了个评价。
“那我... ...再接再厉?”
他说完这句话,两人同时愣了几秒,又相视笑出声。
“刚刚为什么哭?”谯声问,其实他大概能猜到。
她是第一次拍戏,除了他看在眼里的个中苦楚,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个角色,和这段时光的留恋。
他能感受到她对卫弈的爱。
眼前的人又微微嘟起嘴,眸中疑惑:“谯声,你记得吗,卫弈跟卫充说,明年春天,去金齐放风筝。”
“嗯。”
“她说的是去,不是回,你说,她是不是也早把大骊,当做自己的家了呢?”
风无声地经过,只余一阵树叶的沙沙声证明了它曾来过。
她实在是一个太真诚的人。
谯声在寂静中开口:“对于卫弈和卫充来说,有对方和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家吧。”
盛晚鸽轻眨眼睛,无声地表达了她的赞同。
杀青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点明白,谯声曾说他为什么会爱上这个职业了。
参与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人生中,甚至是,同他/她一起创造一段人生,真是一件奇妙而令人沉溺的事。
意识到气氛有些沉闷,她掀过了这个话题,“其实更多的还是舍不得你们。”
“谯声,我不知道你和盛夏,平时是怎么面对杀青啊、告别啊什么的,可我是第一次面对呢。”
她缓慢地说着,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从小到大,我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毫不介意地说着自己不被欢迎的时光。
“我从五岁开始去少年宫学舞蹈,像所有人那样努力学习、刻苦练习,但是谯声,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天赋。”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眼里却有许多遗憾。
“天赋就是,比如说啊,我练习了十天才能做出来的动作,别人只需要练习三天。这是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事情。”
“但是呢,从小到大,站在最前面领舞的人,一直都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漂亮。”如果换成其他人说这句话,大概会引起一片嘘声,但此刻眼前的人明显是在认真反思这件事情,所以说出来时像在承认什么错误。
“但是不管做多少次领舞,我都开心又紧张,那次也是......所以下课后,我没回家,想在练习室多练习一会儿,然后我经过老师办公室时... ...”
小盛晚鸽经过老师办公室时,雀跃的步伐因为一句话停了下来:
“晚鸽那孩子足够漂亮,这就行了。”
现在已经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盛晚鸽复述起当时的场景,虽然已经释怀很多了,但还是抿起了嘴,头也从靠着膝盖,变成趴在膝盖上。
“钟灵儿虽然跳得比她好,但是形象嘛... ...”
“所以说嘛,这毕竟是我们省第一次选送节目,得撑撑场面。”
旁边又有老师附和:“张老师,还有十多天呢,别担心了,这段时间多带着盛晚鸽练练,那孩子虽然没什么天赋,但很努力,应该没问题的,到时候如果不行,再把钟灵儿换回来嘛。”
盛晚鸽长叹一口气,半是玩笑半是悲哀地说:“谯声,我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其实是只花瓶哦。”
“才不是。”谯声想也没想就反驳。他那晚在天台看过她跳舞,盛夏的身体柔韧性当然是不足以和专业舞者相比较的,所以能看出来,那晚舞动的她,很多动作其实并不是那么标准。
但他依然觉得她每一个脚尖落地,都像踩在他的心上,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为她,群星都为她闪耀,风声都为她喝彩。
她轻笑,“不止老师这样说,同学们也在悄悄议论。”
“怎么会没有选钟灵儿呢?”
“还不是因为盛晚鸽长得好看了点。”
“比钟灵儿跳得差远了。”
“我要是长得好看点我也能上去当领舞。”
有一个这样说,便有三个这样说,随之而来的,就是群体性的漠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配。
原来我跳舞这么差劲,能站在最前面,只是因为爸妈生的好。那之前呢,从小到大那么多次领舞,都是不作数的吗?都是因为这张脸吗?
青春期的女孩子,只要对自己有一丝怀疑,便会铺天盖地地绵延开,把整颗心都包裹得死死的。
她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地跟老师说不跳了,她必须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因为有女孩子因为她,失去了这个舞台。
只是那之后的很多年,她不发一言,不再争取大家的喜爱和认同,把自己锁起来——既然没有天赋,那就笨鸟先飞,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不需要被任何人看见,对镜自赏也很好啊。
“所以啊,我从小就没有什么朋友,到了这边之后,我认识了你、芝姐、宁琢,还有双鱼、陈诚、谭律师... ...好多好多人,我特别开心,也特别珍惜,也特别... ...舍不得。”她说着便又想哭,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压了回去。
当她不再是“只有漂亮没有实力”的盛晚鸽,她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齐与的认可和赞赏,也交到了很好的朋友,那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是值得被看见、被大家喜欢的呢?
谯声没有说话,他爱怜地望着她,似乎也要落下眼泪来。
她故作轻松道:“哎呀,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我早就不介意那些了,真的,我都... ...大学都快毕业了,我长大了,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才不是。”他又说了这三个字,“怎么会不在意。”
怎么会不在意,是哦,她安慰谯声归安慰,自己却清楚得很,怎么会不在意呢?
在意的要死,即便嘴上说不在意,心里也强迫给自己灌输“本小姐就算是蒙着脸也照样能当领舞因为我就是跳得好”的想法,但拼了命地练习、即便是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进全国最受瞩目的艺术类大学之一、被所有老师赞不绝口时,午夜辗转反侧,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她不得不面对自己内心最坦诚的疑问:我真的跳得很好吗?
所以就算朱珠珠每天在她面前“不求上进”、“白瞎了一身好功夫”云云,但扎根心中数十年的怀疑和否定,就是无法让她像其他人那样去争取、去站在最令人瞩目的地方,心安理得接受大家的欢呼。
此刻被谯声戳破,她逞强的笑意淡下去,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
“晚鸽,你跳得特别好,特别特别好。”
她被他一连几个特别逗笑,懒散的眉眼却出卖了她的怀疑,“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我跳舞。”
“我见过啊。”
她狐疑地看着对面的人,谯声不像她,皮笑肉不笑,此刻他眼眉舒缓,整个人像日出之时远处的云,明亮却不刺眼,用恰恰好的温暖环抱着她。
她想起来了,那时她心烦意乱,跑到天台上来跳舞,被他撞见,那时她还骗他说是小时候学过一点舞蹈。
谯声知道她想起来了,继续说:“晚鸽,你也很有天赋啊。只是跟你理想中的天赋不一样而已。”
她愣住,她理想中的天赋... ...
“晚鸽,你跳舞的时候,我看到了生命。”他顿了顿,好像在思考要怎么跟她表达清楚,“就像看到了太阳,是怎样从黑暗里挣扎出一点点光晕,绵延出一片霞光,绽放万丈光芒。我不懂舞蹈,也不知道什么动作算是好看算是标准,但是我觉得,当一个人真诚地表达着什么时,很动人。”
“晚鸽,你的舞是有生命力的,是你用真诚和热爱浇灌出的生命力。而我认为,真诚和热爱,本就是一种天赋。”
他说出这句话时,太阳适时地冲出厚重的云层,洒下一片豁然开朗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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