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晚鸽一醒来,就看见窗外的枯枝上,坐了一层薄薄的雪。
她大呼小叫地把朱珠珠叫起来,自是遭受一番白眼。
但下雪对于从小生长在南方海滨城市的盛晚鸽来说,实在太令人兴奋了,她一路上都保持着这样的心情,从车内打量着这座陌生而美丽的城市。
“珠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平宜... ...”
她说了一半停住了,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平宜很亲切”这想法来得莫名,所以朱珠珠追问她时,她只是笑笑不说话。
酒店离顾珀的工作室很近,车程10多分钟就到了,朱珠珠在楼下做了好多次深呼吸,在盛晚鸽不断的“再不上去就要迟到了”催促下,终于进了电梯。
盛晚鸽本来不紧张,被朱珠珠严阵以待的心态影响,在电梯间里也有些手心冒汗了。
要是没选上,朱珠珠肯定会很失望,但又会担心自己更失望,假装着大气地来劝解开导自己。
想着想着,就见到了顾珀。
原本以为这种试镜,都会先被晾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工作人员早就在电梯门口等着她们,一路把他们带进试镜间,根本没有任何做心理建设的时间,两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就见到了鼎鼎有名的大导演——顾珀。
他戴着一顶深色的八角帽,耳后露出了一点点灰白的头发,脸上纵横着岁月留下的痕迹,并不柔和,不笑时,给人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乍一被这锐利的眼光审视,两个女生都有些紧张。
朱珠珠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顾... ...导演您好,我是朱珠珠,是盛晚鸽的... ...朋友,陪着她一起来的。”
原本那句“我是盛晚鸽的老板”确实像是关公面前舞大刀,她这气场,算哪门子老板?
甚至不如晚鸽稳。
顾珀“嗯”了一声,将眼光移回盛晚鸽。
奇怪,和顾珀对视时,那紧张的感觉反而渐渐消失了,盛晚鸽有种故人再遇之感,明明之前从来没见过顾珀,别人国际知名大导演,跟她算哪门子故人。
可能是因为他是发掘她偶像盛夏的老师吧。
这样想着,她被自己过于自信的心态逗笑,自我介绍时也带了几分爽朗之气:“导演您好,我是来自海市文化艺术大学舞蹈系的盛晚鸽。”
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朱珠珠暗暗给盛晚鸽点了个赞。
顾珀再次“嗯”了一声,不过这次点了点头。
很快刚刚带她们进来的工作人员就接过话头,开始介绍起《舒绿》这部电影,以及邀请她们的原因,和今天试镜的一系列流程。
其实很简单,就是现场看一段剧本,即兴表演。
朱珠珠手都捏紧了,一来就即兴,她们又不是表演专业的... ...她还以为再怎么样,都会先看看舞蹈的专业功底如何,一来就直接看表演,也不知道晚鸽... ...能不能行呢?
朱珠珠转头看去,却在盛晚鸽眼里看到了一点……兴奋?
*
盛夏和谭律师约在市郊的一家私人会所。
没办法,现在她和方均淮的案件备受瞩目,谭律师的家、律所也时刻被媒体蹲守,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得更加谨慎。
其实大部分事宜已经准备妥当,今天就是再梳理一遍,以及补签一些委托书。
9月开庭那次,她没有到场,谭律师回来跟她转述,说方均淮的情绪如何激动,在法庭上如何诡辩,听到末了,盛夏毫不在意地笑笑:“谭律师,我最近刚复工,实在是太忙了,以后这种无聊的事,就不用再跟我说了,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谭安明虽然一心扑在案件上,但也意识到她说的是刚刚复工,不过他没问出他的疑惑:她不是一直在工作吗?哪来的复工一说。
不过这次,犹豫良久,他还是把那个人的话带给她:“他还是说... ...想见您一面。”
盛夏捏着咖啡杯的手一秒也没有停留,她轻抿一口,眼都不抬,薄唇轻启,是她最擅长的,也最令人熟悉的,讽刺又尖锐的话:“他是谁,也配?”
谭安明了然,“我会把这句话带给他的。”
盛夏不置可否,起了另一个话题:“谭律师,这件事明年开春应该就会完结,那时,我和谯声的合作也会正式开始,芝姐应该也跟您沟通过了,到时候,新公司的法律事宜,会全权委托给您,那时我应该不在国内了,就劳烦您多费心。谯声和毅哥都是好相处的,我们不会亏待您。”
谭安明连忙摆手:“盛小姐说的哪里的话,是您高看我了!一直以来,我们家都承蒙您的关照,这才把日子越过越好。您知道的,我们早就把您当家人了。”
盛夏垂下眼眸,遮住眼里泛起的水雾。
在她上次放弃的生命里,谭安明一家、宋芝、宁琢,都是最后还站在她身边的人,而且是谭安明激起她心中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虽然后来... ...
作别谭安明,她愣愣地望着窗外,她这样亲情缘分淡薄的人,幸得有这一二知己,才显得不那么孤凉。
宋芝觑着她的神色,似是有话要说,却被她看破,“芝姐,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宋芝叹了口气:“你爸妈去找媒体了。”
盛夏轻蔑一笑,“是他们的作风。”
“你不生气?”
“芝姐,这么多年,他们是什么样子,你不是比我看得更清楚吗?”
宋芝抿了抿嘴,虽然看清,但她一直觉得这是盛夏的家事,她不方便多言,但这次实在是替她生气,索性一次说出来:“你早就应该和他们断绝往来了,把刚考上大学的女儿当作商品卖给死了老婆的人,亏他们做得出来!要不是你自己肯干,早就被他们搞死了,现在靠着你过上好日子,还贪婪不知足,真是不配当父母!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反而变本加厉,现在从你这儿拿不到钱了,还要反咬你一口。这么多年,这个无底洞,你都填了多少进去了?”
“你这是憋了多久啊,怨气这么大。”
“你还笑!”
这便是盛夏这半年以来做的第四件事——和盛家断绝往来。
从9月开始,她便不再给盛家支付高昂的赡养费,彻底断绝他们的经济来源,一开始那对夫妇还嘴硬骂她没良心,说没了她也过得下去,后来又找她低头,忏悔往年他们如何不对,盛夏从来都是听了第一句,便料到他们会演什么戏,将手机开了静音放在一旁,丝毫不给回应。
要说怎么让人更难受,她最是擅长。
现在终于如她所料,他们走到了“找媒体曝光她”这一步,这件事,也该画上句号了。
盛夏不吭声,宋芝问道:“那这件事还压不压?”
“不用,别浪费钱。”
“那要是... ...”
宋芝的考量,盛夏知道,她现在的口碑好不容易凭借方均淮的事有所反转,又处在和巨云解约的关键时期,如果被巨云拿来做文章... ...
盛夏拍拍她的肩,温声宽慰道:“放心。”
*
雪下得不缓不急,但一夜过去,也在地面盖了层亮晶晶的被子。
庄倾然从楼上跑下来,左右寻不到谯声,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吴毅才跟他说了谯声最近状态不太好,要是人在他手上出了问题可怎么办?
急慌慌朝院子走去,冬风带起纱帘,院里那瘦削的背影若隐若现,庄倾然一颗心终于落地。
虽然开着门已经吹到冷风,但走出去的那一刻,庄倾然还是打了个冷战。
“声哥,找你半天不见,这么冷,你怎么在这儿啊?”
庄倾然走过去,才发现谯声原来是在堆雪人。
这是谯声在平宜的住所,郊外的一个小别院,谯声就蹲在一楼的庭院里,就着草地上那薄薄一层雪粒子,堆了个小小的雪人。
“声哥,天这么冷,咱快进去吧,待会儿冻出病来。”
被冻得紫红的手,和晶莹剔透的雪人一对比,刺得庄倾然心疼死了,他何时见过谯声这副样子啊,半年前,他回学校准备毕业和毕业旅行的事,并没有和吴毅谯声一起去布利,自然也就没有经历盛夏晕倒醒来之后,谯声渐渐就像变了一个人的过程。
他一回来,就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精神气,失去灵魂的谯声。
这和他走之前认识的那个谯声变化太大了。
谯声之前其实也不爱说话,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庄倾然知道他那是懒得多说一句,随时开玩笑都没问题。而不是现在这样,纯粹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他变得不愿意和别人沟通。
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庄倾然早已把谯声当做朋友,见他只穿着一件睡衣,赶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谯声身上,拽着他站起来。
谯声倒也没有反抗,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
“声哥,阿姨打你电话不接,打到我这儿来了,你赶紧进去回给她吧。”
谯声好像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想了一下,才回到:“好。”
“你看你这手冻的,马上就要开演唱会了,这冻出病来怎么办?下午去看医生之后顺便拿点感冒药预防一下……”
谯声被他搀着慢慢往房间里走,闻言看了眼自己的手,已经冻得发紫了,刚刚却完全没有意识到。
果然如盛夏所说,他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其实身体的变化,自己是最清楚的。从一开始的失眠,到经常失神,再到现在要靠安定类的药物才能入睡,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出了问题。
若不是盛夏每周例行的电话支撑着他,怕是已经倒下了。
“哥,你这样不行啊,你有什么事,说出来,别憋着,啊,虽然我觉得,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而你又那么有钱,你不应该这么丧啊。但是你都这样了,那肯定是遇到了钱都解决不了的事,跟兄弟说,兄弟虽然没钱,但情义比金坚,我帮你一起撑着,就是千万别糟蹋自己的身体。”
庄倾然给谯声冲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牛奶,让他握在手里,谯声靠在沙发上,庄倾然不停絮絮叨叨,他不想听都不行。
“你说说,马上就开始巡演了,这工作强度,你这样怎么吃得消?让歌迷们看见得多伤心啊?大家都可期待你的表演了,你看看网上那些回复,嚯,简直催人泪下!而且我跟你说啊,服装师可都又改了一遍尺寸了啊,咱再瘦,再瘦就不帅了!这可是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的巡演,怎么能不帅呢?”
“你要是不想说你遇到了什么事,那就自己打破了,嚼碎了,咱咽下去,只要人还好好活着,事儿都能一件件慢慢解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庄倾然觉得自己口水都快说干了,谯声终于抬起头,苍白的唇弯起,“倾然,我下午要不不去看医生了,我看你说的就挺好的。”
庄倾然一听,有用啊,谯声还能开玩笑,那说明事情还不是太糟糕!于是又念念叨叨了一会儿,谯声都端听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最后吴毅的电话打来,才止住了庄倾然的激情演讲,他最后总结陈词:“医院还是要去的啊,毅哥特别交代要看报告的!还有你别忘了给阿姨回电话!”
说完一溜烟跑走,去给吴毅汇报工作了。
谯声放下水杯,拿起桌上的手机,点开未接来电,给吕沁回了过去。
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谯声没想到这么快,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说什么,干瘪瘪地叫了声:“妈。”
那头依然是冷静到极致的语气:“怎么一直没接电话?”
“在院子里,没听见。”
“最近在忙什么?准备巡演吗?”
“嗯,在训练。”谯声说完,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心想,还真被庄倾然这傻小子说中了。
“感冒了?”
“吹了点冷风,没事,待会儿去拿点药。”
“最近天气太凉了,要注意保暖,知道吗?我说你就得多找几个助理,照顾着你,生病了又难受,还得耽误工作。”
谯声疲倦地垂下头,闷闷地说:“知道了。妈,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还有事。”
“等等……”
谯声静静等着,短暂的沉默后,吕沁好像终于找回声音,犹豫着问:“你都回平宜这么多天了,不回来吃个饭吗?”
温热的泪水忽然涌上来,谯声任由眼泪砸在地上,平静地回复:“不了,最近太忙了,我又生病,别把病气再过给您,忙完这场巡演我再回来。”
吕沁低低答着:“好,好……”
结束了这场没有结尾的通话。
谯声紧紧捏着手机,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庄倾然刚刚说了那么多,有句话是说对了,只要人还活着,事就能慢慢解决。
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放弃找她。
在找到她之前,他一定要好好活着,敞敞亮亮地活着,认认真真地活着,这样到再相遇的那一天,他依然可以有很多很多故事,可以与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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