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夏一喜欢林堇。
二十二岁的林堇深爱夏一。
三十岁,生命在盛夏未满时,归于永恒的依偎。
九月初的信高,暑气未散,空气里浮动着樟树略带辛辣的香气和少年人喧腾的汗意。夏一拖着半旧的黑色行李箱,踩在刚被洒水车淋湿的水泥路上,溅起点点泥星。她剪着利落的短发,几缕发丝被汗黏在饱满的额头,穿着崭新的深蓝校裤和蓝白相间的长袖外套内搭白色短袖校服,勾勒出高挑而略显单薄的身形。小麦色的皮肤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只是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
高一一班,重点班。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人,低低的交谈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夏一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落在一个靠窗的空位旁。
那里坐着一个女生。侧影清瘦挺拔,同样利落的短发,露出白皙的后颈。她正垂眼看着摊开的书页,窗外的光线勾勒出她近乎完美的下颌线,鼻梁挺直,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白色的校服短袖衬得她肤色愈发冷白,与夏一的小麦色形成鲜明对比。她整个人像一块沉在深潭里的玉,带着一种与喧嚣隔绝的、沉静的凉意。
夏一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重重擂在胸腔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她定了定神,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大步走过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满不在乎的张扬,拉开椅子,书包“哐当”一声丢在桌上。
“嗨,我叫夏一,夏天的夏,一二三四的一。”她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
“新同桌?”夏一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戏谑的尾音。她动作很大地拉开椅子坐下,校服外套的袖子随着动作拉开了一小截,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极其淡薄、几乎要融入肤色的旧疤,像一道被时光遗忘的浅痕。她不经意地抬手,把袖子往下撸了撸,那道痕便彻底隐没在布料之下。
林堇的目光,在那截手腕上一掠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林堇抬起头,直视着夏一。
清冽,沉静,像初冬凌晨结了薄冰的湖面。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几乎看不到底,眸子平静无波,只是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里面清晰地映出夏一带着点刻意笑容的脸。突然有阵微凉的风,让夏一微微一颤。
“林堇。”她应了一声,声音清泠,像冰泉滴落。简简单单两个字,再无下文。她转回头,继续看着前方黑板上方挂着的校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锋从未发生。
夏一也不在意,她身体向后一靠,椅背发出轻微的呻吟。她打量着林堇的侧脸,挺直的鼻梁,颜色偏淡的唇抿成一条线。真是个……好看又奇怪的人。夏一心里嘀咕,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却加深了些。这信高,似乎比想象中有意思一点。
教室里的喧嚣在班主任老陈夹着花名册走进来的瞬间,奇迹般地低了下去,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翻书和调整坐姿的声音。老陈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在夏一和林堇这对画风迥异的同桌身上停顿了半秒,没说什么,开始按部就班地点名、讲校规、分宿舍条。
“夏一,林堇。”老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6601。”
夏一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信高的宿舍条件不错,两人一间。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条,指尖在上面弹了弹,侧头看向林堇,后者也正好看过来。夏一咧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舍友哦。”
林堇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班会冗长而枯燥。夏一的手在课桌下不安分地动着。她摸到书包深处那个硬硬的、小小的方块——她的手机。信高明令禁止带手机,但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指尖摩挲着冰冷的金属外壳,一种隐秘的掌控感稍稍安抚了心底深处那点被规矩束缚的烦躁。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瞬间涌起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阴郁。再抬眼时,又是那副百无聊赖、仿佛随时能睡着的懒散模样。
熬到班会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涌出教室。夏一抓起书包,动作麻利地甩上肩头,转头对还在慢条斯理整理笔记的林堇道:“喂,林堇,走了,找窝去!”
林堇合上笔记本,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好。”
宿舍楼离教学楼不远,编号“6”的那一栋,崭新的外墙在阳光下白得晃眼。推开6601的门,一股新家具混合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空间不大,但整洁明亮,两张单人床和衣柜靠墙摆放,中间隔着两张并排的书桌,带一个小小的独立卫浴。
“啧,还行。”夏一把行李箱往靠门那张床的床边一推,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几步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浅蓝色的窗帘,下午炽热的阳光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她眯着眼看向窗外不远处的篮球场,几个男生正在挥汗如雨地抢球、投篮。
“你睡哪边?”夏一回头问。
林堇的目光在两张床上逡巡片刻,指了指靠里、离卫浴稍近的那张:“这里。”
“成。”夏一没什么意见,直接把行李箱拖到靠门的床边,利落地拉开拉链,开始往外掏东西。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利落。
林堇也开始了整理,她带来的箱子不大,几本崭新的、包着素色书皮的书立在桌子右侧,手边放着一支钢笔、一叠素雅的便签纸,一个透明水杯里面装着半杯清水。叠得一丝不苟的衣物,成套的洗漱用品整齐地码在脸盆里。她甚至拿出了一小盆叶片肥厚的绿萝,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桌子右侧。
夏一抱着手臂,歪头看着林堇慢条斯理地布置她的角落,那盆绿萝在阳光下舒展着油亮的叶子。“你还带这个?”她语气有点新奇。
“嗯。”林堇轻轻调整了一下花盆的位置,让每一片叶子都能接收到阳光,“看着舒服。”
“哦。”夏一应了一声,目光在那片鲜活的绿色上停留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转开,继续把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胡乱塞进柜子里。她背对着林堇,手指在叠放衣服时,无意识地用力抠了一下柜子内侧的木板,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林堇收拾完东西,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抽出一本习题集翻开。
空气里只有夏一收拾东西的窸窣声和林堇翻动书页的轻响。
夏一心里莫名有些烦躁。她不喜欢这种沉默,尤其是来自林堇的。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故意用轻快的语调打破寂静:“喂,林堇,以后咱俩就是室友加同桌了,多多指教啊!”她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姿态。
林堇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移开,落在夏一伸出的手上。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健康的小麦色,指甲修剪得很短。她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对上夏一带着点试探、又努力想显得真诚的眼睛。
林堇没有去握那只手。她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视线重新垂落回书页。“嗯。”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夏一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一丝尴尬和隐隐的不服气窜了上来。她讪讪地收回手,插进校服裤兜里,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切,装什么高冷。”她低声咕哝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宿舍里足够清晰。
林堇翻书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那双墨色的眼睛再次看向夏一,里面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让夏一心里有点发毛。
“你说什么?”林堇问,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夏一被她看得有点心虚,但倔强地梗着脖子:“我说,装高冷没意思,以后日子长着呢!”
林堇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书页的铅字上,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对峙从未发生。
“随你。”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冰珠砸在夏一心上。
夏一瞪着她的后脑勺,一口气堵在胸口。行,随我是吧?她猛地转过身,把自己摔在床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床板吱呀一声抗议。
她盯着天花板上剥落了一小块的白灰,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更重了。这个林堇,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短发,闭上眼。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
夏一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和这位新同桌兼室友的相处,恐怕比她想象中要艰难得多。而那双清冷眼眸带来的悸动,此刻也被一种不服输的挑战欲和莫名的烦躁感暂时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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