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苏希喜欢他。
从大一那个飘着桂花香的秋天开始,这个认知就像空气一样自然存在于凌宇瀚的世界里。不需要任何告白,不需要任何确认——她的目光总能在人群中准确找到他,又在他回望时仓皇躲开;她偷偷拿到了他的课程表,不时在教学楼外守候,假装一次次偶遇,却始终不敢上前打招呼;她为他画过的素描摞起来有半人高,却从未有勇气递出任何一张。
他们共同的朋友早已心照不宣。聚餐时总有人“恰好”把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KTV里总有人起哄让她唱情歌,而每当这时,凌宇瀚只是微微笑着,不否认,也不回应。他享受着这份不言而喻的爱慕,像欣赏窗外始终存在的风景。
而苏希,就这样在几乎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上,独自演绎了一场持续多年的默剧。没有对手,没有台词,没有掌声。她收集关于他的一切,像虔诚的考古学家拼凑着破碎的陶片——他常去参加校乒乓球协会的活动,他很喜欢吃教职工食堂的红烧排骨,他毕业论文的研究方向是电子商务支付系统……
这些碎片拼凑成她青春里最漫长的单恋。有时在走廊擦肩而过,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那气息让她心跳加速一整天;有时在图书馆,他们相隔三个书架,她透过书本的缝隙看他低垂的睫毛,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凌宇瀚知道这一切。他知道她为他写过一百多封没有寄出的信,知道她常常只身前往他曾经到过的地方,知道她拒绝了所有追求者。他像个冷静的观众,看着舞台上的独角戏一幕幕上演,从未想过走上台去。
毕业后一次校友聚会,有人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当年苏希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呢?”
凌宇瀚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威士忌,笑得云淡风轻:“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这场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人的爱情,他选择了永远做个知情者。
大学毕业五年后,凌宇瀚如愿娶了校园时代公认的女神。婚礼那天,他牵着新娘的手走过红毯,接受着所有人羡慕的目光。婚后一年,儿子出生,他给孩子取名“凌念”,人生看似圆满得如同教科书范本。
直到那个雨夜,他在妻子遗忘在书房的旧手机里,发现了与某富二代长达五年的聊天记录。亲子鉴定结果出来的那一刻,他盯着那百分之零的数字,在医院的走廊里笑出了眼泪。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他几乎是净身出户,只求尽快切断与那个女人的一切联系。
半年后,总公司一纸调令,将他派往云锦市子公司担任营销副总。
老友洛萧为他接风。高级餐厅的落地窗外是璀璨江景,他却食不知味。饭后他们转战一个爵士清吧,萨克斯风呜咽如泣。
“你知道吗?”洛萧晃着酒杯,“苏希也在云锦市。”
凌宇瀚指尖一顿。
“她可是上市公司的行政人事总监,有房有车,还是单身。”洛萧意味深长地看他,“要不要……联系看看?说不定还有机会。”
深夜的酒店房间里,凌宇瀚辗转难眠。他终于打开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在通讯录里找到了苏希的名字。
她的头像是一个抱着花束的漫画女生。个性签名处空空如也,空间里所有动态都已被清空,最后一条说说停留在七年前——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细节突然清晰起来——她躲在书本后偷看他的眼神,她为他精心准备却从未送出的生日礼物,她在毕业典礼上红着眼眶却依然对他微笑的样子。
她明明也长得漂亮,追求者也那么多。为什么她还单身?
这个疑问像种子般在心底发芽。在经历了妻子的背叛、家庭的破碎之后,这个关于苏希的谜题突然变得无比重要。
他想起离婚后某个失眠的深夜,他曾翻出大学时的合影。照片上的苏希站在最边缘,目光却穿越人群,温柔地落在他身上。
凌宇瀚从床上坐起,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几乎不抽烟,但有时又不得不抽。青灰色烟雾中,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曾经把他当作全世界的人,也许一直都在那里。
而他,刚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失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在确认看房时间时,凌宇瀚觉得这声音有种模糊的熟悉感,却一时未能想起。直到次日,他按照地址找到那间装修雅致、光线充沛的房子,打开门的,竟是苏希。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两人面面相觑,惊讶的神情中掺杂着多年未见的生疏与猝不及防的愕然。凌宇瀚完全没料到,网上随机看中的房源,房东会是她。
“是你?”
“凌宇瀚?”
几乎是同时开口。
苏希很快恢复了镇定,侧身请他进屋。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针织衫和休闲长裤,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与沉静,唯有在他目光扫过时,眼底还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昔日的闪躲。
她带着他参观房间。房子打理得极其整洁温馨,阳台上绿植葱郁,书架上书籍分类有序,处处透着女主人的用心。言谈间,凌宇瀚才得知,苏希一年前已离开了公司体系,如今是一名自由职业者,主要从事文案策划和小说工作。近期遇到些经济困难,才不得已决定将这套唯一的住房出租,自己则计划在偏远的城中村另租一个小单间。
“这里离你公司近,交通和生活都很方便。”苏希介绍着,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凌宇瀚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头却泛起一阵复杂的涟漪。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曾经过着精致生活的女孩,如今竟要为了生计,离开自己精心布置的家,搬去条件迥异的城中村。一种混合着同情、愧疚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他几乎未加思索地开了口:
“既然你也要租房,何必这么麻烦?这房子空间足够,我们……可以合住。”他顿了顿,补充道,“租金按市场价,我付我那份。你住主卧,我住客卧。这样你既能有稳定收入,也不必搬去不习惯的环境。”
这个提议显然出乎苏希的意料。她猛地抬头看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本能的迟疑。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花园里嬉闹的孩童,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宇瀚没有催促,他能理解这需要多大的决心。最终,苏希转过身,目光与他相接,那里面已褪去了慌乱,变得冷静而审慎。
“好。”她点了点头,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我同意。那就合住吧。”
于是,命运的齿轮在停滞多年后,似乎又悄然转动。
当天晚上,凌宇瀚便带着一个行李箱入住了苏希的家,住进了宽敞的客卧。另外还有一个空置的小卧室。
夜幕降临,这套曾经只承载着苏希一个人记忆的房子里,多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两个房间隔着一条安静的走廊,门缝下透出彼此孤寂的灯光。躺在陌生的床上,凌宇瀚能隐约听到隔壁细微的走动声,以及水流过管道的微弱声响。这一切都提醒着他,那个曾被他置于世界边缘的女孩,如今正与他仅一墙之隔。
而在主卧里,苏希靠在床头,怀中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目光扫过房间里熟悉的陈设,心境却与以往任何时刻都截然不同。夜的寂静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一声一声,敲打着沉寂多年的心扉。
这一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漫长。
合住的生活在不紧不慢中展开。凌宇瀚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早出晚归,投入到新公司的业务中。苏希则几乎足不出户,沉浸在自由职业的状态里,伏案撰写她的小说。客厅的一角成了她临时的创作基地,散落着书籍和稿纸。
出于安全考虑,苏希在客厅安装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凌宇瀚注意到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要求她给他开通查看权限,理由是“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能及时知道”。苏希略作迟疑,便答应了。
然而,连凌宇瀚自己都未曾预料到,这个原本借口下的权限,竟成了他窥探苏希日常的窗口。在工作间隙,或是夜深人静时,他会不自觉地打开手机APP,看着屏幕里那个专注写作的身影。她时而凝神思索,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梢;时而文思泉涌,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监控带有收音功能);累了,她会起身泡杯花茶,站在窗前远眺,留给镜头一个安静而略显孤单的背影。这些无声的观察,像一块块拼图,试图拼凑出他未曾真正了解过的苏希。
平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监控画面里,门铃响起,苏希开门后,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门口。几句模糊的交谈后,男人情绪激动,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住苏希。凌宇瀚在手机这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眉头蹙起。画面里,苏希先是僵硬,随后用力而坚决地推开了那个男人。即使听不清具体对话,也能从她摇头的姿态和紧绷的侧脸中,感受到她的抗拒与疏离。最后,男人颓然离去,苏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决绝。凌宇瀚关掉监控,心底莫名松了口气,却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下班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绕道超市,采购了满满一大袋新鲜食材。回到家,他将东西放进冰箱,然后走到苏希的工作区旁边,语气尽量自然地说道:“买了些菜,晚上一起做饭吧?总吃外卖对身体不好。”
苏希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
厨房成了他们新的“交集地”。洗菜、切配、下锅烹饪……过程并不算十分流畅,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掌勺时,她会默默递上需要的调料;她处理虾线有些笨拙时,他会自然地接过去。油烟机的嗡鸣声中,偶尔交换一两句关于火候或咸淡的简短对话,某种微妙的暖意在不经意间流淌。凌宇瀚发现,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准备一顿饭了。
餐桌上,气氛比厨房里更显暧昧与局促。三菜一汤,家常却温馨。凌宇瀚不时会偷瞄坐在对面的苏希,她低着头,小口吃饭,腮边几缕碎发垂下,显得格外安静。她总是素颜,皮肤却比同龄人好太多,仍是大学时的模样。
凌宇瀚忽然觉得她似乎才是真正的美女。若是她化点淡妆、弄个发型,再换上一套华丽的裙装,恐怕会被路人认作女明星。
她似乎不敢迎接他的目光,偶尔抬眼,视线相碰便迅速移开。对话断断续续,围绕着菜品味道、云锦市的天气这类安全话题,真实的情绪在沉默的间隙里暗自涌动。
饭后,苏希立刻起身收拾碗筷,坚持要洗碗。凌宇瀚没有争抢,而是拿起抹布,擦拭灶台和餐桌。水流声、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与他擦拭的动作交织在一起,竟配合得异常默契,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许久。
收拾停当,苏希便又迅速回到了她的电脑前,继续投入小说的世界,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凌宇瀚洗漱完毕,换上舒适的睡衣走出来,看到她在台灯下专注的侧影,也没有打扰。他拿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客厅的另一端沙发坐下,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
柔和的灯光分割出两个安静的区域,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却又奇异地和谐。这个夜晚,房子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正在缓慢发酵的温情。
平静被一阵固执的门铃声打破。凌宇瀚正准备去开门,苏希却先他一步从工作台前起身,透过猫眼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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