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一节上课铃响,后桌的女孩子始终只是小声地啜泣着,她同桌也只是轻轻地冲陈与眠摇了摇头。
陈与眠只好缄口,并不再问。
*
虽然陈与眠在这次月考中跌出了年级前20名,数学也只不上不下地拿了127分,免不了被张婉女士以及老赵头说上一嘴,但和江枫成为同桌的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躯体化症状有所缓解——毕竟高二期末考试之前的某两天里,他曾经接连两天都神思恍惚,只是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盯着他高二时候的同桌——施兴晨——手中不断转动的笔发愣。
他面前是摊开的数学练习卷,右手底下压着的是空白的草稿纸,手里握着一支黑水笔,就这么一坐就是一节课。
他看起来好像在学习,但常常一整天下来,做不完一张卷子。
好像自从和江枫成为同桌之后,他有时候也能安静地、专注地做完一道大题了。
......但今天似乎不太行。
陈与眠放下笔,合上眼,用大拇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与其说是按,不如说是用指甲盖一下一下地掐在穴位上。
他缓了缓,睁开眼,看到前桌卫清抖腿抖得跟电动马达似的,头痛更烈。
他伸手想拍卫清的肩,又收回探出一半的手。
高三(1)班的教室里有四十三位学生,学习习惯各有不同,有乐意在写题的时候挠头的,有不自觉地用手指无声地打着拍子的,有喜欢转笔的,但一眼望过去,每一个学生,无一不是沉浸在自我的学习状态中,而不管周遭的环境或是旁边坐着的同桌在做什么。
陈与眠做了个深呼吸——他完全知道,因为焦虑症导致的感官过载,以致于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无限放大周遭的噪音以及旁的人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
他觉得喉咙很干,缓缓地侧过头看向窗外,旁边的一扇玻璃窗隔绝了两个世界,窗内是空调冷气四溢的教室,笼罩在浓厚的学习氛围中;窗外是蝉鸣聒噪的盛夏夜风,教室门口的两株含笑花芬芳馥郁。
他好像在教室里,又好像在教室外。
“砰!”
陈与眠回过神,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撞击声,足以将他投向窗外的目光吸引回来。
他愕然回头看向江枫。
几乎是同时,卫清:“我靠!”
全班学生的目光汇聚过来。
江枫:“......”
卫清:“你有病啊!!江枫!!”
江枫:“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踢的应该是你的凳子,而不是你的......臀部?”
江枫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安静的晚自习教室里,也足以让整个班的学生听见了。高三(1)班的学生哄堂大笑,讲台上坐着的班长蒋洲连连作出“停”的手势:“小声点小声点,等等把巡逻的老师招来了!”
卫清:“你没事儿踢我凳子干什么!!”
江枫:“提醒你而已,腿收起来,别抖了,看着烦。”
“......”卫清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那你不能直接跟我说吗?!你这一脚差点把我魂儿踢飞了!”
“我拍了,”江枫摊手道,“我拍了你肩膀,你太投入了,没搭理我。”
卫清:“......你你你......”
卫清气结,“你”了半天没蹦出下半句,愤愤转头继续研究难题去了,还不忘搬着椅子往前多挪了挪,以免再惨遭毒脚。
“好了好了别笑了别笑了!”蒋洲在讲台上直比划,好一会儿,班上才彻底安静下来。
经过江枫和卫清这么一闹,陈与眠倒是从那种烦躁的情绪中挣出来了一点儿,他又盯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远处不知道哪位老师的办公室灯光亮起来又熄灭,再次亮起,又再次熄灭,才收回视线。
晚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卫清又用那种哀怨的眼神,撇着嘴,全程盯着江枫收拾完东西。
江枫:“别看了。”
“你真狗啊啊啊啊江枫!我感觉你脑子有毛病。”
江枫:“嗯。”
陈与眠在旁边听着,在心里暗想卫清这话倒也没说错。
“送你的。”江枫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封面五彩斑斓的不知道什么书,推到两张桌子中间。
卫清一把拿起书翻开:“送我??你这是整哪出?”
卫清翻开书,发现这竟然是一本最近市面上流行的涂色游戏的画册,抬头错愕地问:“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江枫:“不是送你的。”
卫清放下图册,转了转眼珠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很有眼力见地将画册推给陈与眠:“懂了,送给你的好同桌的!”
江枫说:“嗯。”
这回倒是轮到陈与眠错愕了,他接过画册翻了翻,看到每张书页上印着的都是没上色的线稿,画的还都是装饰性很足的花鸟鱼虫,怔怔地捧着画册转头问江枫:“送我?”
江枫拎着书包,搭住卫清的肩膀往外走:“不想学的时候画着玩儿的,注意劳逸结合。”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江枫又从教室门外探出头,冲陈与眠打了个响指:“明天见,同桌!”
“......”陈与眠将画册收进书包里,转头对上施兴晨探寻的眼神。
“小眠,你和江枫关系真好。”
陈与眠下意识点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可能只是对于现阶段的、短暂地在高三(1)班借读的江枫来说,他算是他的好朋友而已。但江枫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冷淡疏离,时常提醒他,江枫的社交圈、他熟悉的生活、他的旧友,都远在另一个城市。他只是高三(1)班的一位借读生而已。
“嘀——请陈先生查收新任务!”
陈与眠:“?”如果他没记错的系统发布的上一个任务,他好像还没有完成。
“陈先生,收到礼物之后,请您及时回礼哦!”
陈与眠难得没有让这个抽风系统闭嘴,而是问:“应该回什么礼物?”
系统:“陈先生,这边建议您回送对方需要的或者对方喜欢的,二者选其一比较合适哦!”
陈与眠点头,和施兴晨走出学校的路上,心不在焉地想着,江枫需要什么?他喜欢什么?
今晚的天气似乎比往日里来得更燥热些,低沉的气压闷闷地堵在胸口,下了晚自习的学生像一条平原地带的浅水河,缓慢而滞重地流向校门口。
江枫需要什么?江枫喜欢什么?
陈与眠一样也不知道。回想起这一个多月,陈与眠觉得他和江枫的关系有些奇怪。他去过江枫的家,吃过江枫下厨做的饭,甚至于睡过江枫的床;江枫陪他去过医院,甚至于见过他的家长。二人在这一个月里做过的事,像相识多年的朋友才会发生的。
而一方面,他对他一无所知。书桌上为什么会有理科竞赛的教辅资料?为什么休学一年?为什么大老远跑到宿海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县城当插班生?为什么......为什么家里备着舍曲林?
陈与眠什么也没问过,江枫也什么都没说过。
他们做朋友会做的事,同时默契地保持陌生人之间才有的社交距离——对于对方的**和过往,保持最低限度的好奇心,缄口不谈。
走到学校门口,施兴晨与他挥手道别,陈与眠才从思索中回神。
所以,想了这么一通,陈与眠仍然没想到,回礼要送什么?
小县城夜里十点的街头,大多数的店铺已经闭店,只剩下彻夜不关的亮着彩灯的招牌,因为电路接触不良而明明灭灭,小区门口唯一开着门且灯光大亮的店,是一家书店——很明显,开在宿海实验一中的这家书店,很大一部分目标客户就是他们这些高中生。
陈与眠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礼物,便推开了书店的门进去逛了一圈。
书店的一楼一角是一个小小的花铺,整个书店便都笼罩在幽郁的百合花香中。不出所料,这个点儿,书店里清一色都是穿着宿海实验一中校服的学生和一脸疲态接送孩子放学的家长。
江枫需要的......江枫喜欢的......
陈与眠在书店里逛了三两圈,犹豫半晌,最后从挂着“高三教辅资料”的书架上,抽了两本辅导书——一本是《高中历史精讲》——江枫需要的;另一本是《数学高考历年真题解析》——江枫喜欢的。
他拿着两本辅导书到柜台结账,结账的服务生突然说:“可以送您一支花吗?”
陈与眠这才愕然抬头,怔怔地望向服务生——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看模样也像是高中生,很亮的一双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啊?”
“觉得你很帅!”女孩子递过一支粉色的百合花,“但是一直皱着眉头,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陈与眠右手捧着两本教辅资料,发懵地伸出左手接过花,才反应过来,他礼貌地笑了笑:“谢谢您——我买两支花吧!”
他从柜台旁边的那一角花铺中挑了两支百合,无意间瞥见浸在水桶里的风铃草——和那天在江枫家的窗台下摆着的那几支一样的花。
他从水桶中随意抽了几支风铃草,连同女孩儿要送给他的那支百合花,一块儿到柜台结账:“就这些。”
“啊——”结账的女孩子面对陈与眠委婉的拒绝流露出明显的失落情绪,不过一瞬间,还是恢复格式化的笑容,看见陈与眠手里的几支风铃草,提醒道:“但是这个风铃草才刚刚放进水桶,还要醒一醒的,您确定要这个吗?”
“嗯就这个。”陈与眠说。
“那需要包一下吗?”
“不用。拿个袋子装一下吧。”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猝不及防,陈与眠推开门,抬头看见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点落下来,打在地面上溅起千万点水花,低沉的气压被风吹散,迎面飘来的雨丝洒落在裸露的皮肤上,陈与眠觉得难得舒爽。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二十多了,往常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已经在家洗完澡、吹着空调听张婉念叨了。再晚几分钟的话,张婉女士应该要打电话过来了。
他想了想,将手机和刚买的两本教辅资料塞进书包里,将书包连同装着花的塑料袋一股脑儿抱在怀里,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夏夜的天空,看见漫天的雨丝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晶亮的光。
他低头跑出书店,冲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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