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男声再次在耳边炸响:“欢迎回到佳人有约节目现场!您好,亲爱的陈先生!”
男主持热情洋溢的语调久久回荡,拖长的尾音高高上扬,意图将倾听的人拉入如此热烈的节目氛围中。
“......你好。”
陈与眠左手撑着洗手台,抬起右手调整助听器的入耳姿势。
“您刚刚的突然离席,令我惶恐之至!您是有什么不满吗?尽可提出!”
“......没有,”陈与眠低声道。
刚刚歇下去一些的头痛又死灰复燃,顺着脑后的神经,丝丝缕缕地向周围扩散。
陈与眠伸手按压额角,微微合上双眼。
“那就请您高歌一曲,以抚慰节目观众对您翘首以盼的急切心情好吗?或者,您有意继续原定的诗朗诵表演?”
“......”
“你等等,”陈与眠睁开眼,指腹用力按着太阳穴,打断男主持人的话,“......你先告诉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话刚出口,陈与眠便觉得似乎问得不太合适,你是个什么东西......
但仔细一想,确实是个东西,不是个东西难不成还是个人吗?
陈与眠停顿几秒,还是歇了修改刚刚那番措辞的心思。
“我是佳人有约交友节目系统,而陈先生您,就是本系统尊贵的的永久vvvip用户!”
“所以你是个交友系统......”
“对没错,不是已经跟您解释过两遍了吗?您还是不能理解吗?那您等一下。”
助听器传出“滴滴”两声。
陈与眠:“......你在干什么?”
“估计有误,正在下调您的智商数值。”
“......”
“......你等一下的,”陈与眠咬了咬牙,用手背抹了一把还在向下滴水的下颚。水渍顺着脖颈往下缓缓地无声地流淌,在洗手间青白的灯光下,瘦而尖的手指,和白皙的裸露在校服外面的一段脖颈,显露出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的漂亮。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影像,微微展露一个春风化雨般和煦的笑容,和声细语道:“我的意思是,你——跟我爸是什么关系?”
念出“爸”这个字眼时,陈与眠的语气并没有流露出半分异常,神情也与平时别无二致。
“我是老陈送给您的,十八岁生日礼物。”系统说。
“啊......”陈与眠有一瞬间的恍然。
老陈这个称呼,上一次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还是在初二,病床前。
他想起来。
......医院的病房总是开有大面积的窗户,冬日里,阳光照进来,躺在病床上的人和守在病床边的人便齐齐地向外张望,映入眼底的只有时而掠过的大雁,发出阵阵悲鸣,还有高高刺向天穹的枯瘦如老人的手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陈与眠每每想起老陈,总会想到握着他的那双手,满布针眼的、皮肉干枯的病人的一双手,握着他的手说,照顾好你妈妈。
......
“这样啊......”
他极小声极小声地喃喃自语道。
陈与眠低头,想了想,又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刚刚舒展一些的眉头重新皱起:“也不对吧,那为什么交友对象是江枫啊?他是个男的啊!”
“老陈创造我的时候,您才十五岁。”系统终于肯将语气放的稍稍正常了一点儿,不再操着一口字正腔圆、激情澎湃的播音腔。
陈与眠:“?”
它甚至故意停顿了几秒,卖了个关子,才继续慢声慢调地说:“所以,老陈并不知道他儿子,也就是您,未来性取向究竟是男是女。毕竟,性别没必要卡太死,您说对吧?”
陈与眠:“......”
系统紧接着,悠悠转声道:“况且,您身边符合老陈未来儿媳标准的,也就只有江枫先生了——肤白貌美大长腿,成绩优异智商高......”
“......”
“同桌?”
这有病的系统口中那位——肤白貌美大长腿、成绩优异智商高的江枫先生,极有辨识度的声线蓦然闯入。
“啊?”
陈与眠晕乎乎的,猛然抬头,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声。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站立不动给小腿带来的麻痹感顺着筋脉上涌,头痛持续发酵成阵阵晕眩感,陈与眠眼前昏花一片,脚踩在瓷砖上却如同踩在棉花上,没有一点儿实感。
“!”
江枫眼瞅着他的新同桌连连后退几步,脚底打着飘儿似的,微微张嘴,神情茫然。
他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双手托住陈与眠的臂肘,稳稳站定。
“......”
两人保持同一个姿势良久,陈与眠才从晕眩所带来的不适感中缓过来,他稍稍动了动被江枫桎梏住的手臂。
江枫意会,从善如流地放开他。
“......谢谢。”
陈与眠重新打开水龙头,再次冲洗手部,指腹反复摩擦指关节处。
江枫目光散漫地掠过他同桌的手。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指骨细长,骨节处微微凸起,被包裹在白净的皮肉里,清爽素净,一股子少年气。
“你没事吧?”江枫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
陈与眠以微不可察的幅度摇头:“没事。”
“你......”
江枫的后一句话,陈与眠没听清,被他耳边尖锐的系统警报声湮没。
“嘀嘀嘀——”
陈与眠:“?”
他愕然地抬起头,望向镜中,正好撞上江枫狭长的眼睛——包裹在眼眶中的那对深重的黑色瞳仁,如同水仙花盆底的鹅卵石,带着冰凉凉的湿意。
一瞬间,陈与眠无端端地想到。
“嘀——”
“检测到您心率加快,体表温度升高,呼吸频次异常!”
陈与眠:“?”
“——特为您点播一首《一见钟情》,请欣赏~”
下一秒,悠扬欢快的旋律如溪水般倾泻而出:
“那天我俩相见一面没有结果~”
“谁知你又来看我呀你又来看我~”
“谁说世上没有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我俩开花又结果~”
“......闭嘴!”
恼怒的低喝声回荡在狭窄的卫生间里,青白色的日光灯周围聚集着密密麻麻的黑黢黢的蚊虫,扑扇羽翅,嗡嗡作响。
“......”江枫微微诧异地看向他的新同桌。
即使是盛夏,他依然穿着长袖校服外套,深蓝色的袖口拉到手腕处,校服拉链整齐地拉到最顶端,外套里头穿着短袖的校服汗衫,汗衫的扣子倒是没扣,清瘦的锁骨掩映在宽大的领口内。此刻他单手扶住洗手台,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掩眉眼,看不清神情,可刚刚那句低声喝斥,明晃晃显出几分恼火。
“......闭嘴?”江枫慢条斯理地关掉水龙头,挑眉,轻笑一声,“同桌,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陈与眠忍无可忍,动作粗暴地摘掉耳机,胡乱塞进校服口袋里,才堪堪听到江枫的后半句话。
水流声消失殆尽,卫生间里静得出奇,细小的蚊虫煽动羽翅的扑簌声都清晰可闻,他听见江枫用清冷冷的——和他的眼睛一样清冷冷的声音——问“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抱歉,”陈与眠并不看他,转身向外走,“我在自言自语。”
*
晚自习结束,回家。冲完澡,陈与眠坐在书桌前,翻了翻桌面上堆着的练习卷,随意挑拣了一张数学的外校连考卷开始做。
“眠眠啊,吃点水果!”张婉端着盘切成片儿的苹果和橙子,“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因为是新租的房子,外头的客厅里房东没给安空调,陈与眠和妈妈刚搬进来,也还没来得及装。房门一推开,客厅里的热气轰一声涌进来。
“妈,敲门。”陈与眠写完一道大题的最后一个步骤,无奈地回头道。
“下次,下次一定。”张婉将手里的一碟水果搁在陈与眠书桌角,视线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看到陈与眠压在手臂下的是一张数学练习卷,才放心地在陈与眠床沿坐下,细声细气道,“眠眠啊,今天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还行,”陈与眠语气平淡,左手拣了块苹果塞进嘴里,右手又拿起笔,继续往下做卷子,还不忘顺嘴提醒道,“妈,随手关门,冷气跑完了。”
张婉应了一声,起身关上门,转身还想继续唠叨几句,见着台灯光影里儿子叼着块苹果做着卷子的侧脸,便不再多言,重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她站在房门外,右手搭在门把手上,透着一条即将关严实的门缝,笑盈盈问:“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妈,学校门口都是早饭,我自己吃就行了。你早上就别那么早起来了。”陈与眠头也没回,仍然做着手底下的卷子。
张婉心中熨帖,望着儿子的背影,笑盈盈地,却坚决地摇摇头道:“外面做的哪有家里做的干净。”
“番茄鸡蛋面行吗?”
陈与眠无奈:“好。”
房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陈与眠动作迟缓地搁下手里的笔,长久地望着课桌角上那碟削了皮、被仔细地切成大小均匀的片状的苹果失神。
天底下的母亲都如张婉一般吗?他混乱地想——用无微不至的爱与关心,经年累月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兜头兜脑地将孩子蒙住护在怀中,恨不能遮蔽住一切风雨侵袭。
......可是,好像有点儿喘不过气。陈与眠想。
良久,他拿过摆在窗台上的维生素瓶子,拧开盖子从里面拣了一粒,掰成两半,扔了一半儿进嘴,灌了一大口水吞下,剩下的一半儿放回瓶子里。
他重新提起笔,继续往下做数学卷子。
不多会儿,睡意上涌,他脚步趔趄,从书桌前站起身,手里的笔滚落地面,也再没有心思去捡,倒头扑在床上,迅速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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