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絮没有耽搁。
继昨晚说完那些话之后,转头便约好了第二天在妇幼保健院的检查,准备咨询一下做流产的事项,顺道订好27号直飞墨尔本的机票。
而荀承佐也清楚多说无益,只是告知她这段时间自己先搬去医院附近的房子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及时联系自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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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方絮收拾好叫了车准时到达医院。
做完B超拿到化验单,方絮在一团灰蓝色的影像里,找到了一枚小小的孕囊。
像被温柔攥在掌心的墨色珍珠,嵌在超声图像中,自己盯着看了好久,不由自主摸着肚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漾开。
候诊区内人来人往,几乎每个孕妈妈身边都有陪同的人,只有方絮裹紧了大衣,独自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很快叫到方絮,进入就诊室时对面的大夫笑意盈盈接过她手里的化验单,大致扫视了一番,接着道:“恭喜,现在妊娠五周,宝宝很健康,你要做妈妈了!”
方絮忽然间怔住了,指节悄悄蜷起,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那句“能不能安排人流手术”终究还是没舍得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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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医院,天空像被捅破了窟窿,整个京北城顿时暴雨如注。
视线裹进一片朦胧,车灯在雨幕里晕成模糊的光斑,积水漫过路沿,耳边全是雨声和车轮划过水面的“唰唰”声,将方絮的思绪扯乱又撕碎,拼不出一片完整的轮廓。
方絮皱着眉,随即又转身进了医院躲雨,直到雨滴不再落,空气里还散发着凛冽的潮气,她才攥紧了口袋里那张揉得发皱的检查单,一步一步往街对面走。
方絮不知道去哪,所以没有叫车,也没有往家的方向走。
兜兜转转,一路踩着柏油路面上未涸的水,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世安医院门口。
像被什么魔法栓住了脚步,方絮怔在原地,随后自嘲的笑笑——果然自己还是下意识会依赖荀承佐。
三年里,似乎自己早已习惯荀承佐能为她在大大小小的事上兜底的安稳。可直到今天她拿到孕检单站在医院走廊,下意识想拨通荀承佐的号码,指尖却悬在屏幕上却突然顿住。
连她自己都怔了怔。
转身准备叫个车回家,却在下一秒,冰凉的手被一双温热的大手完全包住,那人竟是荀承佐。
方絮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我下楼买杯咖啡,隔着窗户看见你了,手怎么这么凉?”说完,荀承佐将手里的热拿铁递进方絮手中捂着,自己的手也轻轻拢了上来,让杯壁的暖与他掌心的热,一起渗进她的肌肤里。
杯里拿铁飘过淡淡的焦香,方絮突然浑身发紧,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翻江倒海往上顶,酸水直往喉咙涌,眉头一下子蹙紧。
荀承佐本能地反应过来她这是孕反了,右手从方絮手里接过咖啡,左手搂住她往草丛边上走,眼神在她身上来回环视,“要吐是不是?稍微忍一忍。”
“不用了……”方絮捂着嘴尝试吞咽两次,总算压住了刚才强烈上泛的恶心感。
“先去我办公室吧。”荀承佐转头干脆的扔掉一口没动咖啡,腾出两只手搀着她走进医院。
“你今天是来做检查的吗?”
方絮像没听见似的,口袋里的化验单不自觉被攥紧。
“那等下我陪你去妇产科那边……”莫名的,荀承佐自觉的止住了话头,生怕扫了她的心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絮也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荀承佐环住她肩膀的手慢慢落下来。
“怎么了?”
“我今天做检查了,只是没在你们医院而已。”
方絮的声音很轻,像根小细针,轻轻戳在荀承佐心上。明明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想环住她肩膀的温度,此刻却只能紧紧贴在裤缝上,连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医院大厅里的消毒水味突然变得浓烈,荀承佐喉结动了动,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那你检查结果怎么样?”
“挺好的。”
荀承佐的眼睛明亮扑朔,却又立刻按捺下去,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怎么不来我们医院?为了避嫌还是躲我?嗯?”
方絮懒得与他多纠缠。
将要转身离开,荀承佐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带着逼迫压制的意味一点一点使着劲攥紧,又恰到好处的控制力度不让她发觉到疼。
荀承佐只说了一句请求——
“能不能再做一次B超,我想……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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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超室门外,依旧是那般人来人往、喧嚣不减,和方絮早上独自待在就诊室时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只是此刻身边多了个荀承佐——这个徒有虚名的“丈夫”,现在更是添了个名不副实的“准爸爸”头衔。
明明还有几天就要办理离婚,此时竟要一起踏入妇产科,这荒诞的反差让方絮浑身变扭,连脚步都透着几分僵硬。
走进诊疗室,荀承佐和坐在B超机前的医生点了下头问好。随即蹲下身体将方絮的双腿搬到检查床上。
方絮横躺在冰凉的B超床时,下意识攥紧了衣角,荀承佐一应捕捉到,随后握住她的手,掌心互传着温度。
“别紧张,待会耦合剂涂在肚子上会有点凉。”说罢,慢慢掀开方絮的上衣。
五周的孕肚还平坦得看不出痕迹,即便是上午已经有了“前车之鉴”,此时的检查已经让方絮心里那份说不清的忐忑四处蔓延,连呼吸都放得轻轻的。
探头在小腹上缓慢滑动时,一阵微凉的触感让她发抖了一下。身侧的荀承佐立刻用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试图让她放松。
声音放得极低极柔:“马上就好。”
直到医生调整好探头角度,屏幕上清晰显示出一个小圆环时,荀承佐才抬眼紧紧盯着屏幕,眉头微蹙,模样比方絮还紧张。
医生定格住此时探头在方絮小腹上的位置,指着屏幕对着二人道:“看,这是孕囊,位置很正。”
荀承佐的喉结微微滑动,指尖无意识收紧了覆在她手背上的力道,语气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试探着问:“现在能听见胎心吗?”
“还不行,到第六周就可以听见了,那会儿你们就知道这小家伙的心跳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医生话音刚落,方絮不由自主侧头,恰好撞进荀承佐望过来的眼眸——他的视线还带着几分从屏幕上抽离的恍惚,眉峰微蹙,先前覆在她手背上的力道没松,指尖甚至还轻轻颤了一下。
方絮心口莫名软了一寸。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像是静了半秒。
方絮清晰地看见,荀承佐眼底那层惯有的疏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冲淡了。像失望,又像隐约的期待,更像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挽回的不舍。
这些一应俱全是他本能的动容。
方絮的心莫名一揪,喉间又泛起干涩,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移开视线时,瞥见他喉结又滚了一圈,握着她的手,竟悄悄松了些,却始终没舍得完全放开。
荀承佐同样意外,会与方絮在这样的时刻猝然对视。
她眼底似乎弥漫着薄雾一般,迷蒙看不出情绪,却透着清醒。
荀承佐该清楚的——离婚协议上白纸黑字的签字已经覆水难收,本就该循着“互不干涉”的约定,各自走向毫无交集的未来。
B超室里静得能听见仪器的轻鸣,两人默契的没说一个字,只剩某种细碎的情绪在空气里流转。
荀承佐转身抽了张纸巾替方絮擦去腹部的耦合剂,大手温温热热的,触碰到那尚且平坦的肌理时,却收了动作,只轻轻悬在上方半寸。
荀承佐的手骨节分明,此刻却绷得有些紧,连青筋都透过皮肤显了出来。想要触碰的渴望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迟疑里,却又被硬生生克制住——他知道方絮的态度,知道这个尚未显形的小生命,在她心里不是期待,而是负担。
方絮从他手里接过纸巾,“我自己来吧。”
“好。”荀承佐站在一旁静静等着,直到方絮自己擦好才慢慢托住她的肩背将她扶起来。
出了B超室,走到楼梯口的角落,方絮从口袋里拿出上午的孕检单递给荀承佐。
“我约了26号做人流。”
荀承佐像是没听见方絮的话一样,视线全部聚焦在那张纸上。
方絮垂着眼,能看见他逐渐抿紧的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度,连带着周身的气息都沉了下来,却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良久,荀承佐疑惑的抬头:“不是说26号办离婚吗?”
方絮点点头:“是,上午办完下午我就去医院,27号飞墨尔本,不想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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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走廊嘈杂声不断,只有两人此处的角落像被这喧嚣世界隔离开来的两个孤岛。来往的人潮在他们身边流动,有人匆匆扫过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似乎没人在意到这对并肩而立的男女,明明距离那么近,周身却涵盖着各自的沉默,连空气都透着一种泾渭分明的疏离。
“那你身体吃得消吗,要不要,休息一段时间再走?”
“不用了。”
荀承佐盯着她的侧脸,下颌线顺着耳际往下延伸,勾勒出一道清浅却利落的弧度,气质清冷,却带着不易靠近的韧劲。
他知道她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就像拉满的弓,没有回头的余地。方才想问的“为什么这么急”,也被他硬生生压进心底——他们之间,早已没了追问的资格。
“那我26号早上来接你,下午送你去医院。这段时间我还住宿舍,你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完,荀承佐指尖捻着那张薄薄的孕检单,仔仔细细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才放入她大衣的口袋中,然后迅速收回,像是在避免误触到不该碰的界限。
“好。”方絮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提了提包带,双手揣进衣服口袋里,没有半分停留,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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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便在这般沉默的拉锯里不紧不慢地淌着。
荀承佐没有再踏足那个曾经共同的家,更没有过多打扰,只偶尔发来几条简短的信息——提醒方絮按时吃饭、别熬夜,嘱咐她术前注意事项,字字句句都围绕着她的健康,却绝口不提孕检单上的事,也不触及那段即将终结的关系。
直到25号晚上,夜色渐浓时,荀承佐按响门铃,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方絮彼时刚收拾完行李箱,所有的证件也被安放在收纳袋里,唯独明晃晃的结婚证被遗落在外面,还没来得及收进去,方絮的动作被急促的门铃止住,门一开,荀承佐红着眼眶,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潮红。
他没进门,只是堵在门口,目光越过方絮的肩,直直落在桌子上的结婚证。
红色的封皮在等光下刺目至极,深深扎进他的眼底,直到激发出酸涩的泪意。
“一定要这样吗?”荀承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滞涩,连呼吸都有些不稳,“方絮,孩子……就真的不能留?”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提起这个孩子,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藏不住的狼狈与恳求。方絮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声音冷得像门外的寒风:“荀承佐,我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荀承佐突然自嘲的笑笑,眼底的红愈发明显:“说好的明明是离婚。”
下一秒,荀承佐忽然上前,从身后将方絮牢牢环住。双手轻轻覆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将掌心贴在这个小生命存在的地方。
不是悬而未决的试探,而是带着孤注一掷的珍视,仔仔细细感受着身下温热的肌理,仿佛能触到那微弱的、属于生命的脉动。
方絮的身体僵了一瞬,却没有挣脱。她垂着眼,睫毛一动不动,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任由荀承佐的下颌抵在她的颈窝。
这份拥抱和掌心的温度,和无数个深夜里的肌肤之亲都何其相似——只带着短暂的灼热,却没有半分入心的暖意,不过是成年人之间寂寞的慰藉,是**的碰撞,从来都与爱无关。
方絮麻木的任由他抱着,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周身的清冷将两人隔得明明灭灭,连呼吸里都透着疏离的钝痛。
“荀承佐,我们之间的那些种种,或许从来都不配叫爱。你值得更好的,而不是我这样的。明天办完手续,我会自己去医院,你也不必在送我去机场了,往后,大家都各自保重吧。”
说完,方絮解开腰间荀承佐的手,动作缓慢而决绝,生生碾碎荀承佐最后一丝对孩子的零星念想。
方絮没有回头,兀自踱步回了房间,只留荀承佐收拾着残局。
直到离婚证上的钢章落下,斩断三年的羁绊。荀承佐和方絮都不约而同的没有互相道别,也没有说半句的寒暄和祝福,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
直奔机场的路堵了又堵,原本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居然拖沓了将近一个小时,万幸赶上了值机。
凌晨的红眼航班本该照常起飞,却因为突降的大雾临时延误。
方絮独自站在空旷的候机厅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与迷蒙,连远处的停机坪都只剩模糊的轮廓。想不通这些接二连三的巧合究竟是意外还是暗示——
别走了,安心留在荀承佐身边吧。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方絮虚乏的身体有些吃不消,腰背连同脖颈都带着牵扯的痛。
飞过云层,穿越气流,直到透过舷窗看见地面的灯光越来越清晰,飞机稳稳滑入停机位,方絮紧绷的神经才逐渐放松。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方絮将头靠在座椅上,打开手机,直到信号格逐渐回满,“叮咚”一声弹出一条消息,牵动住方絮此刻的呼吸。
一分钟之前,是荀承佐发来的——
Smooth sailing。
方絮捧着手机慢慢闭上双眼,视线逐渐模糊,眼角泛起一片氤氲。
机舱里的嘈杂声渐起,方絮却没着急起身,而是伸出手,悄悄摸了摸小腹,像是在安抚。
那里依旧平坦,却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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