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香城外西南方向,相去二十里的地方,便是享负盛名的西北帝都,武兰都。
武兰都坐倚天脉山四环古黄河,自古就是整个西北的商贸枢纽。虽然漠北叛战和五胡之乱让武兰都首当其冲几乎经受灭城之灾,但自从太元帝一统天下,于盛元初年亲临视察一番之后,武兰都犹如风吹野火过枯草,以钱潮之势迅猛发展起来。
千年古城,一梦朝夕,八方聚繁华。盛元五年的武兰都,与帝都长宁、东南乌晋呈鼎立之势,平分天下人杰灵资,金银财富。
人烟稠密的地方,鬼灵妖邪之物自然也多。
南方盛行崇佛拜道的风气,寺庙道观林立于高山云海,游僧野道漫溢于酒巷茶楼,八哥因巧舌而能人语也会被那些酒肉僧道们说成是妖怪,那些真正带丝妖灵之气的异物更是夹缝中生存,无所遁形。
所以在南方,道行中下的妖邪难以存活,道行中上的僧道也难混迹。
然西北却是不同,这里的百姓自古粗犷狂野,胆大洒脱,不怕也不屑小妖小鬼。只要能喝上两碗爽快酒,豪啖一顿牛羊肉,盘活几桩赚钱的买卖,管他是人是鬼,都是朋友!反倒是那些坑蒙拐骗的游僧野道,白占地方的金寺玉观,是最不招人待见的。
西北在这方面的毫不芥蒂,自是引致许多逃自南方的妖灵鬼魅。说来也怪,纵使西北妖鬼云集,倒从未出过人妖不合的大事,武兰都灵异的发展速度,外界无不猜测或许有妖鬼在背后推波助澜。
就拿黑曜石铺就的平亭路来说,虽是攫人眼球奢华至极,但走在上面总能感到一股幽幽冷气,明晃晃的石路里似乎藏着一双随人脚步的眼睛。
诸如此类的现象在武兰都不胜枚举,只要无害人命,也无伤大雅。
偏偏一天前,位于静宁巷尾的薛家大宅出了怪事:薛家大少爷夜半梦游,围着院内五棵同根古榆一直跑到天亮。叫也叫不醒,拦也拦不住。跑得口吐白沫,两眼直翻,也无法停下来。众人都说薛家少爷是着魔了,被小妖小鬼控制了,得赶紧找个会法术的道士和尚给驱驱鬼。
然而偌大的武兰都,抓只小鬼容易,找个道士却难。
薛老爷子一张告示一张告示地往街头巷尾贴,一把金子一把银子地差人去找,也找不到半个僧道。眼看着宝贝儿子快要累死,薛老爷子心下一横,往外放话,谁要是能救他儿子,他就将半边家产拱手相让!
***
个春甫一进城,拥挤的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一条小道。
众人分站两边,侧首打量,对着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个春感到过往行人异样的眼光,心下纳闷一边加快脚步,瞅准人群中的一个缝隙,正要冲出去时,前面突然传来劈天盖地的呼声:“抓住她!快!”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粗鲁地推开围观的众人立即将个春团团围住。紧接着,从他们身后飞出一根麻绳直取个春。
个春反应迅速,倾身一侧,抓住麻绳一端,用力拉扯,麻绳那头的壮汉立马被甩到空中,嗷嗷坠落的同时,个春借力点足,纵身飞到了屋顶上。
人群哗然,那几个大汉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为首的一个指着个春大喊:“你、你休想跑!”说罢忙朝旁边人吩咐道:“快去拿家伙!”壮汉们得令四散而去,片刻功夫又各自抱着各色器具回来。
为首壮汉朝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抱梯子的将梯子搭在屋角准备往上爬,抱木柴的将木柴围着屋子摆了一圈,拿弓箭的已经拉弦搭好箭,箭头直对个春。
“你若识趣就乖乖下来!省得爷几个动粗手!”大汉恐吓。
个春一直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自顾摆弄,良久,道:“你们为何抓我?”
“哼!薛老爷的命令,你也敢问原由!”
“薛老爷?”
“没错!若不想惹麻烦,就赶紧下来!”
个春横眉冷对,淡道:“抱歉,既然说不上抓我的原因,恕不奉陪。”
“道侠且慢!”个春真要离开,忽然被一阵清亮的声音叫住,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从人群中走出来。
“这位道侠,”少年朝屋顶上的个春拱拱手,道:“下奴蠢笨顶撞了您,望您不要介怀。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薛沉碧恳请道侠移步寒舍救我大哥一命。”说完躬身一揖。
个春看他容貌白净,穿着打扮非富即贵,既不像红李村的村民,也不像那些穷追猛打的流氓同行。加之他态度诚恳,个春心里的戒备放下许多,道:“我一介游道,不比悬壶济世的大夫,你大哥的性命我如何能救?”
“道侠,我大哥并非得病……”薛沉碧顿了顿,道:“他恐是被妖鬼附身,从昨夜至今时已经绕着我家后院的古榆树跑了八个时辰!叫拦不住,若再跑下去,必定不久于人世!所以恳请道侠出手相救!”
“武兰都难道没有其他僧道?”
“道侠有所不知,十年前,武兰都所有寺庙道观一夜间尽被烧毁,新建的庙观也一座无成。从那以后,整个武兰都再无一处祭拜供奉之所,僧道也几乎绝迹。大哥出事后,家父欲寻求能捉鬼降妖之人,无奈比登天还难,一听道侠您出现在武兰都,家父也是急昏了头,才会让下奴做出无礼莽撞的行为。道侠,望您海涵,可怜我大哥,救他一命吧!”说完再深深一揖,围观众人也议论开来。
只说北方僧道不比南方混得开,谁能料到还可以用绝迹来形容。
个春放眼整个武兰都,天空澄澈,气韵清明,到处干净地很,一点也不像是妖孽横生的地方。
不过,如果这少年说得都是真话,依照他的描述,他的大哥确实像是被鬼附身。而对于驱鬼这一绝活,只要懂点符咒的道士都是信手拈来,在南方,这样的好生意她可是连边儿都沾不上。还得多亏武兰都的邪门现象,如今镇宅驱鬼的买卖,终于也让她接了一回。
“道侠?!”薛沉碧眼神急切,几乎要哭出来。加之旁人的指指点点,考量一番之后,个春终于点头:“先带我去看看。”语罢纵身跃下,落在薛沉碧身旁。
薛沉碧立即眉开眼笑,朗声道:“多谢道侠,请随我来!”
***
个春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穿着白色睡袍的薛家大少爷像被人栓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一圈一圈地朝着那五颗同根而生的古榆缠绕。他披头散发,两眼外翻,嘴角挂着一溜白沫子,一看便是累得。薛大少爷的袖口和后背上还印着几道鲜红的血迹,大概是薛老爷尝试捆住他时他自己挣扎弄伤的。
非人之意,必为鬼驱。薛宅花草众多,古木繁茂,虽有木灵清香之气,但阴寒甚重,极易让有心之物趁虚而入。然而,只有道行下等的妖鬼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但院内却察觉不到一丝妖气,若有妖鬼作祟,则必定是道行精深的。
个春环视一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五颗同根古榆上。
“薛老爷,这五颗榆树有多少年岁了?”
“这房子还没建起来的时候就在了,少说也有两百来岁。”
“它们生在原地从未搬移过吗?”
“我这房子就是围着它们建起来的,至今没有动过,但是建屋之前我就不清楚了。”
“那你们有没有对它们做过修枝剪叶施肥灌溉之类的事情?”
薛望龙摇摇头,道:“古榆同根本就罕见,这五连株天然而生必定祥瑞。老实说,当初建宅选在这里,就是因为它们。别说修枝剪叶,平日有谁敢碰触一下,都是要论家法的。”说完,薛望龙惊疑地看着个春,道:“道侠,您的意思是……”
个春摇摇头:“还不能确定。如果你能多告诉我一些关于这榆树的事情,好的坏的,离奇诡异的,都可以帮我作进一步的论断。”
话音刚落,围着榆树跑的薛落玉哇得吐出一口白沫,之后开始伊呀呀呀地鬼叫。
薛望龙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沉浸在惊疑与着急中无法冷静下来。
“……道侠,快、快救救我儿呀!”
“薛老爷,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无法贸然行动。希望您配合我,提供多的线索。”
“道侠,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薛沉碧突然插上话来。
“你说。”
“三个月前,我家隔壁搬来五个姐妹,大哥登门拜访之时对她们一见钟情,并有聘娶之意。父亲不同意,大哥就与她们偷偷往来。一次父亲不在家,大哥将她们请到后院喝酒吟诗,不许任何人打扰。我本在书房看书,突然发现窗外乌云集聚,以为要下雨,便打算去告知大哥一声。远远地我就听见大哥的歌声,大哥平日是个正襟危坐,寡言少语之人,如何会在外人面前放声高歌?当时我就诧异,等走到后院,我看到余氏姐妹竟然坐在古榆树上说说笑笑,而大哥则在树下手舞足蹈,有点神志不清。古榆一直是我家尊敬的祥瑞之物,平常稍微靠近,就会被父亲喝斥,陡然见平日淑雅娴静的余氏姐妹坐在上面,我着实被吓了一跳。再者,大哥是个注重仪表气度之人,酒量和酒品一向很好,至于那天为何会在他爱慕之人面前出如此大的洋相,我总觉得纳闷。”
“混账!为何没有将这件事向我禀报?”薛望龙听完,气得吹鼻子瞪眼。
“父亲恕罪!我是怕父亲怪罪大哥,所以没敢说。”
“所以就把你大哥害成今天这副模样?!那五姐妹举止招摇,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规矩人,禁止你大哥和她们往来,也是为了你大哥的声誉。你倒好,欺瞒我不说,反倒成了那五个毒妇的帮凶!逆子,统统都是逆子!”薛望龙吼罢,捶胸顿足,望着薛落玉哭丧道:“自作孽不可活,若真是那五个妖孽所为,我薛望龙也没脸活在人世了!”
个春听到此处,心里已有断定。对薛沉碧道:“那五余氏还在住处吗?”
“今天是刘府公子选亲之日,余氏姐妹在受邀之列,现在怕是在刘府上。”
“你带我去找她们。”
“那我大哥?……”薛沉碧略有迟疑。个春看他爱兄心切,拔下发束上的木簪,往榆树上一扔,定定插上。
几片树叶簌簌落下,薛落玉也停了下来,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儿!”薛望龙想扑过去,被个春拦住。
“薛老爷,薛大少爷暂时被我定住,在捉住妖物之前不得挪动分毫,否则魂飞魄散,永不超生。你派人好好看护,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语罢,朝薛沉碧道:“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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