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蔓老师的介入,像一块投入死水里的石头,在圣臻塔高一(三)班的表面平静下,激起了短暂的涟漪。江烁被严厉警告,并领受了包括课后留校劳动和一份三千字检讨在内的惩罚。至少在明面上,他和他那几个跟班收敛了许多,不再有公然推搡或侮辱性的肢体接触。
然而,水面下的暗流却更加汹涌。
一种无形的孤立墙,以齐朔为中心,被无声地筑起。课间时,他周围的座位总是空着,仿佛他身患瘟疫;小组讨论,当他怯生生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得到的往往是漠视,或者江烁那伙人毫不掩饰的冰冷眼神,让他未尽的话语冻结在舌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曾经或许对他抱有一丝同情,或至少是无所谓的同学,此刻也选择明哲保身,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这种无处不在的冷暴力,比直接的拳脚更让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你是不被接纳的异类。
齐朔变得更加沉默。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用坚硬的壳抵御着外界的一切。但在他内心深处,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林老师那句“霸凌”,以及她坚定维护的态度,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他长期以来被父亲灌输的“罪有应得”的阴霾。他开始在深夜,忍着膝盖伤处的隐痛,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霸凌……”
“原罪……”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打架。父亲的诅咒是根深蒂固的——“都是你的错”。他几乎本能地想要屈服于这种熟悉的、自我惩罚的逻辑。是的,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才会引来这些麻烦。
可是,林老师的身影,和她当时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公正,又如此鲜明。如果一切都是他的“原罪”,为何林老师会站在他这边?为何她会用那样严厉的态度去惩罚江烁?
一个微小却叛逆的念头,如同石缝中挣扎的嫩芽,悄然萌生:也许,并不全是我的错?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恐惧,仿佛背叛了某种信仰,背叛了那个用痛苦维系了十年的、扭曲的“平衡”。他用力摇头,想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但它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彻底根除。
与此同时,沈墨那句“被圈养和标准化投喂”的评价,也像幽灵般缠绕着他。他偷偷观察着那些“启明班”的学生。他们总是行色匆匆,表情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平静,眼神专注却缺乏……生气。他们交流时用语精准高效,却很少看到年轻人应有的嬉笑怒骂。他们真的快乐吗?真的“强大”吗?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就会在孤独和痛苦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放学后,齐朔没有立刻回家。他来到了图书馆,找到一个最偏僻的角落,摊开了今天数学课留下的难题。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知识。只有在沉浸在公式和逻辑的世界里时,他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窘迫。
齐朔在图书馆的角落与数学题艰难搏斗时,不远处靠窗的位置,夏曦正铺开画纸,对着窗外钟楼的轮廓进行速写,而周烬则戴着耳机,在一旁安静地翻阅一本厚厚的乐谱,手指偶尔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着节奏,似乎在构思新的旋律。
夏曦画累了,伸了个懒腰,视线不经意间扫到了眉头紧锁、对着草稿纸发呆的齐朔。他拿起自己带来的另一罐果汁,轻轻走到齐朔桌旁放下。
“嘿,休息一下,喝点东西。看你算得很辛苦的样子。”夏曦小声说,生怕打扰到其他人。
齐朔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果汁,又看了看夏曦。
“谢谢……”他低声说,心里有些感动于对方持续的善意。
“没什么啦。”夏曦摆摆手,目光落在齐朔那些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上,“数学是很难呢,尤其是圣臻塔的进度。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我刚开始学专业素描的时候,也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画不好透视呢。” 他用自己的经历温和地鼓励着。
这时,周烬也走了过来,他摘下一边耳机,看了看齐朔正在攻克的那道题,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略带沙哑的调子:“这题,换个思路,用数形结合试试。把函数图像画出来,焦点和范围会直观很多。” 他并非数学高手,但艺术生的思维有时能提供意想不到的视角。
齐朔愣了一下,尝试着按照周烬的建议去思考,虽然一时没能立刻解出,但确实感觉堵塞的思路似乎松动了一丝。
周烬说完,拍了拍夏曦的肩膀:“你的钟楼速写,光影结构有点问题,过来我指给你看。”
“啊?哪里哪里?”夏曦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跟着周烬回到了他们的座位,两人头挨着头,低声讨论起绘画技巧来。
齐朔看着他们沉浸在自己艺术世界里的身影,喝了一口微凉的果汁,酸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再次投入到与难题的战斗中。他知道,别人的帮助是有限的,真正的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夏曦和周烬的存在,像是他灰暗校园生活中偶尔透进来的光和声音,提醒他世界并非全然冰冷,但他必须独自穿越这片荆棘。
他演算得很吃力。圣臻塔的教学进度和难度远超他之前的学校,他基础薄弱,很多概念需要反复咀嚼才能理解。但他有一股近乎执拗的狠劲。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与导数结合的题目,他算了整整三遍,得出了三个不同的错误答案。
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因为用力握着笔而微微发抖。膝盖的伤口在久坐之后也开始隐隐作痛。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这里,辅助线做错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齐朔猛地抬头,心脏几乎骤停。
沈墨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桌旁,目光落在他布满涂改痕迹的草稿纸上。他依旧是那副疏离的样子,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指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
“应该连接这两个端点,构建相似三角形。”沈墨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图纸上虚划了一下,“你的思路被惯性束缚了。”
他的点拨一针见血,瞬间打通了齐朔堵塞的思路。齐朔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忘了反应。
沈墨说完,并没有停留的意思,转身欲走。
“为……为什么?”齐朔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不懂,这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他,甚至……出言指点?
沈墨脚步顿住,侧过半张脸,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冷淡的阴影。“我只是不喜欢看到错误的解题步骤。”他的语气平淡无波,“浪费时间,没有效率。”
又是效率。齐朔想起他评价启明班时,也是这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口吻。
他看着沈墨离去的背影,那个叛逆的念头再次冒了出来:他帮我,真的只是因为“效率”吗?
这个疑问,连同对“原罪”的怀疑,像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涟漪。
然而,现实的残酷很快将这点涟漪拍碎。
接下来的周测,齐朔的成绩惨不忍睹。数学勉强及格,物理和化学都在及格线边缘挣扎。而江烁,虽然品行堪忧,但凭借着家世的底蕴和不算太差的脑子,成绩稳稳排在中上游。
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齐朔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江烁那伙人毫不掩饰的嗤笑声。虽然轻微,却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耳膜上。
“有些人啊,就算傍上了大腿,烂泥终究是扶不上墙。”
“就是,真以为说两句话就能变天才了?”
“估计也就只能靠点‘特殊手段’咯……”
恶意的低语如同毒雾,在空气中弥漫。齐朔死死盯着成绩单上刺眼的分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烧得他无地自容。
傍晚,他拖着比灌了铅还沉重的脚步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迎接他的,依旧是空荡、肮脏和刺鼻的酒气。桌上没有饭菜,只有一张新的五十元纸币和又一张写着“赎罪”字样的纸条。
他看着那纸条,又想起成绩单,想起江烁的嘲讽,想起沈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想起林老师欲言又止的担忧……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打开冰箱,拿出那硬得像石头的吐司,机械地啃着。冷水划过喉咙,带不起一丝暖意。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圣臻塔钟楼那永恒不变的绯红光芒。那里是“启明班”的所在。
一个声音在他内心疯狂叫嚣:
去那里!
只要去了那里,就能摆脱这该死的成绩焦虑,就能拥有让人艳羡的“知识”,就能让江烁那些人闭嘴,就能……或许,能稍微配得上,被那个人看一眼?
哪怕代价是失去所谓的“灵魂”?如果灵魂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那这灵魂,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父亲“赎罪”的诅咒和林老师“霸凌”的定性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而此刻,对摆脱眼前绝境的强烈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颤抖着抬起手腕,打开了那个几乎从未主动使用过的、象征着圣臻塔学生身份的电子手环。幽蓝的光屏亮起,映照着他苍白而决绝的脸。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略过那些日常功能,径直点向了一个被特殊标记、散发着微弱诱惑光晕的图标——【启明班申请通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按下了【确认提交】。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碎裂了。
而在学生会办公室,沈墨面前平板上代表齐朔生理数据和精神状态的监控曲线,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代表极高风险等级的红色警报。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指向“启明班申请已提交”的触发信号,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
那个不稳定的变量,终于还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即将主动跳入他一直在警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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