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显,薄雾尚未被黄浦江的风彻底吹散。
楚昭宁几乎是一夜未眠,早早便来到了巡捕房。脑子里塞满了昨日的画面:扭曲的尸体、陈老板暴怒的脸、顾时安骤然冰封的眼神、还有车上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
巡捕房里静悄悄的,只有早班执勤的巡捕打着哈欠在擦桌子。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门依旧紧闭着。
一种莫名的预感制住了她。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侧耳倾听。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烦躁的踱步声,没有电话铃响,没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一种极致的、近乎死寂的安静。
这绝不是主人格顾时安的状态。他即使睡着,也该是带着点动静的。
楚昭宁的心跳莫名加速。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极轻地敲了敲门。
“咚!”只敲了一声,作为试探
“进。”一个声音传来。平稳,清晰,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像一块抛光的金属。
果然。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办公室内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
昨夜还如同飓风过境般的房间,此刻竟变得……井然有序。
文件分门别类叠放得整整齐齐,边角对齐,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烟灰缸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桌面光可鉴人。顾时安(或者说,阿岁)坐在办公桌后,背脊挺直,正低头看着一份报告,手指以一种精确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抬起头,那双冰潭似的眼眸看向她,没有任何寒暄或情绪,直接切入主题:“关于昨天的案子,看来你有不同看法?”他显然记得她昨晚递进来的报告,甚至可能已经看过了。
楚昭宁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点奇异的感觉。她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而是双手指尖轻轻的撑在桌面上,目光灼灼:“是的。我昨天进去的时候,注意到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男人。”
阿岁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抬起眼,示意她继续。他的专注力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很普通,穿着码头工人常见的短打,年纪三十左右,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楚昭宁努力回忆着那个瞬间的印象,“但是,他的表情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是恐惧、好奇、或者看热闹的兴奋。而他……是仇恨。非常深刻、非常压抑的仇恨。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我看到了。而且,他看向尸体的时候,没有任何害怕,反而有一种……像是解脱或者快意的情绪。”
她描述着那种细微的、难以捕捉的神情变化,这是她的专业领域。
阿岁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楚昭宁能感觉到,他听进去了。
“坐标?”几秒后,他忽然问。
楚昭宁一愣:“什么?”
“你看到他的大致方位,距离尸箱的直线距离和角度。”阿岁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询问一个测量数据。
楚昭宁努力回想:“大概……在仓库门口偏右的位置,距离箱子大约十五米,角度……我当时是从正门进去的,他在我的两点钟方向。”
阿岁立刻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笔筒里的笔都按照长短和颜色排列整齐——在一张空白纸上迅速画了一个简易的仓库平面图,标出尸箱位置和楚昭宁描述的方位。
“这个位置,视野部分被左侧堆叠的木箱遮挡,但能清晰看到尸箱和主要人员聚集区。”他冰冷地分析,“根据你的身高和视角,能注意到他表情异常,说明他并未刻意完全隐藏情绪,或者当时情绪冲击过于强烈。”
他放下铅笔,将面前一份文件推向楚昭宁:“这是初步调查报告。死者陈少坤,性好渔色,仗势欺人,口碑极差。但半个月前,他□□了一个棉纺厂的女工,导致对方投河自尽了。女工有个未婚夫,叫赵铁柱,就在第三号船坞做铆工。左利手。”
楚昭宁迅速拿起报告翻阅。报告内容详实,条理清晰,显然是阿岁熬夜整理的。上面记录着陈少坤的斑斑劣迹,以及那个名叫苏秀娟的女工自杀事件的简要记录。
“仇杀?”楚昭宁抬起头,眼中亮起光芒,“动机非常充分!但是……”她皱起眉,“如果只是复仇,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刺死之后,还要费尽力气把尸体折叠塞进箱子?这需要很大的力气和时间,风险很高。这不符合一般仇杀泄愤的特征,更像是一种……仪式?或者有什么特殊含义?”
阿岁的目光第一次在她脸上停留了超过三秒钟。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认可”的波动,但快得无法捕捉。
“疑问有效。”他淡淡地说,随即目光重新落回平面图上,“仪式感,或隐藏真实目的,或满足特定心理需求。需要更多数据。”
就在这时,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加快了频率,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周围的空气、光线,或者楚昭宁的存在本身,开始对他造成了某种干扰。
“你可以出去了。”他突然下达逐客令,语气没有任何回转余地,“带上这份副本。有新的线性发现,记录后交给我。”
他的逐客令下得突兀又冰冷,但楚昭宁似乎已经有点习惯这种模式。她没有多问,也没有感到被冒犯——在这种状态下,他似乎只对“数据”和“效率”感兴趣,人际交往是多余的噪音。
“好。”她拿起那份报告的副本,转身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还细心地把门轻轻带上了。
门关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一声松气声,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楚昭宁拿着报告回到自己的座位,心情却有些难以平静。和阿岁的短暂交流,效率高得惊人,没有废话,没有情绪干扰,直指核心。这种体验很奇特。
她不再耽搁,根据报告上的信息和昨天的记忆,开始尝试勾勒那个嫌疑最大的男人——赵铁柱,以及她在人群中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充满仇恨的面孔。
她拿出铅笔和画纸,凭借心理学中对面部表情、肌肉走向和情绪关联的知识,结合常见码头工人的面貌特征,一点点描绘起来。浓眉、方颌、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粗犷的线条、还有那双她印象深刻的、蕴含着痛苦与仇恨的眼睛……
时间在她专注的笔尖下流逝。巡捕房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变得嘈杂。其他巡捕看到她在画画,都有些好奇,但没人敢来打扰——毕竟她是顾探长“罩”的人(虽然方式比较特别)。
画得差不多时,楚昭宁决定不再枯等。她将画纸小心收好,起身再次前往十六铺码头。她想去三号船坞附近看看,试着打听一下赵铁柱这个人。
然而,码头的现实给了她沉重一击。
昨天的事情显然余波未平。工人们看到穿着巡捕制服、还是个女人的她,要么眼神闪躲,唯恐避之不及,要么就干脆装聋作哑。她试着问了几个人,关于赵铁柱,关于苏秀娟,得到的不是含糊其辞的“不知道”,就是明显带着恐惧的回避。
“姑娘,别打听了,惹不起的……”
“赵铁柱?好像请假了吧……不清楚……”
“苏秀娟?没听说过……哎呦,工头叫我了!”
她甚至找到了第三号船坞,那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工人们低头忙碌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更没人回答她的问题。一种无形的、沉默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顾时安昨天在车上说的话——在这里,真相远没有“生存”和“畏惧”重要。兴隆商会的阴影,笼罩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奔波一上午,毫无所获。楚昭宁带着挫败感和一丝疲惫回到巡捕房,正好在门口撞见了似乎正要出去的顾时安。
他换了一身干净衬衫,但眼底带着血丝,显然熬夜的后遗症还在。看到楚昭宁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嘴角一扯,那副熟悉的痞笑又挂了下来。
“哟,我们的大心理学家回来了?”他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怎么样?感受到租界人民如春风般温暖的热情了吗?是不是每个人都抢着跟你倾诉冤情,痛斥帮派恶行?”
楚昭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时安轻笑一声,走上前几步,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像是“教导”的意味:“早就告诉过你,大小姐。这里不是你理想照耀的地方。你想靠几句‘你好请配合调查’就让人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讲实话?天真。”
他指了指外面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街道:“在这里,想挖出东西,得靠这个——”他搓了搓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或者这个——”他拍了拍腰间的枪套,“或者,得让他们怕你,比怕那些威胁他们的人更怕你。理想主义?在这里活不过三天。”
他的话刻薄又现实,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楚昭宁最后一点幻想。她咬紧嘴唇,心里堵得难受,却无法反驳。
顾时安看着她这副样子,似乎觉得有趣,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情绪。他最终只是耸耸肩:“行了,别摆出这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回去坐着吧,别添乱就行。我去会会那位‘情深义重’的陈老板,给他喂点定心丸。”
说完,他摆摆手,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走了。
楚昭宁看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委屈和挫败感强行压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再次拿出那张画像和报告,更加专注地研究起来,将昨天阿岁的分析、自己的观察、还有有限的调查信息反复比对、串联。
她就不信,找不到突破口。
又过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就在她试图从苏秀娟的社会关系网中寻找蛛丝马迹时,巡捕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抓住了!抓住了!”
“快!带去审讯室!”
“妈的,这小子还挺犟!”
楚昭宁的心猛地一跳,立刻站起身朝外看去。
只见几个巡押着一个被反铐着双手的男人正粗暴地推搡着走进来。那男人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身材结实,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就在他被推搡着经过楚昭宁办公桌前的刹那,他似乎挣扎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
楚昭宁的呼吸骤然停止!
浓眉,方颌,粗犷而此刻因愤怒扭曲的面孔,还有那双眼睛——尽管充满了血丝和暴戾,但她绝不会认错!就是昨天在仓库人群里,那个流露出刻骨仇恨的男人!就是她纸上画的那个形象!
真的是他!赵铁柱!
顾时安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得意从后面响起,他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靠在隔断板上,看着这一幕:“瞧瞧,谁说咱们巡捕房效率低?这不就请回来了么?”
他走到楚昭宁身边,瞥了一眼她桌上那张画像,眉毛挑了一下,吹了声口哨:“呵,画得还挺像。怎么样?楚大神探,这回服气了吧?破案,光靠看脸和猜心思可不行。”
他的调侃一如既往,但楚昭宁此刻完全顾不上回嘴。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被押往审讯室的赵铁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抓到了?就这么简单?虽然线索指向他,但……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种复杂的处理尸体的方式……真的仅仅是仇恨驱动的简单复仇吗?
顾时安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嗤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下意识躲开之前就收回了手):“别瞎琢磨了。证据链差不多齐了。动机、时机、能力,他全占。剩下的,就是进去让他画个押的事儿。”
他语气轻松,仿佛已经大功告成。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带着那种准备去“攻克难关”的、混合着痞气和自信的表情,迈步走向了审讯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
楚昭宁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案子,真的就这么简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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