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突突突”地吐着烟跑了,留下两个人对着夜风沉默,成才想来想去,也没想到铁路究竟是有什么话要叮嘱的。
打发走了众人,铁路也不顾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往草地上一坐,哀叹:“唉,到底是僵坐了一下午的车,这会儿腰疼的不行啊。”
成才吓了一跳,忙道:“是不是刚刚摔着了?”说罢,就想上手掀衣服看人家腰。
铁路被他在腰间拨弄的发痒,笑呵呵把他手拉过来。
“我倒是想让你给看看,可这黑灯瞎火的。你看了不也是瞎看,摸了也是白摸吗?”哪有在屋里灯下看的清楚啊,暖室温肤的,慢慢氲生亲近气氛。
铁路笑眯眯地坐着等成才说出他期待的那句话,他向来有耐心,作战最擅长以逸待劳,坐等猎物扑入彀中。
成才只觉得这话带着股怪味,他也没多想,赶紧把人家的衣服拍好,全无心机地说道:“那一会儿回去了,我我给你揉一揉。”
铁路小计已成,心情舒泰,可见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这么从自己身上离开,心里又舍不得,故意拍的衣服道:“唉,刚摔了一跤。你看把衣裳都弄成这样了,全是土,这可怎么回去见人呢?”
成才“扑哧”一声笑出来,想说什么又憋住了。
铁路嗓子眼里都带着乐的调侃他:“怎么,笑话我呢?”
成才挠挠眼皮,说道:“不敢不敢,我怎么敢笑话首长呢?”
铁路不依着他,一把把那双修长匀称的手抓过来,笑着逼供:“老实交代,到底笑什么呢?嗯?”
一声带着尾调的“嗯”把成才逗的心里发慌,脸上发红,又不知慌的什么,红的什么,只觉得像是被审讯的犯人,又像是被审视的囚徒,弄的他全身不自在。
成才只得从实招来:“只是觉得你没什么领导的样子,有时候,还怪好玩的。”
铁路听了,大感宽慰,也不枉他每次和成才在一起,都放松全副身心和他交流,总算消除了两人之间无形的身份差异,成才现在总算能拿平等的眼光来看他了,还能笑嘻嘻的开玩笑了呢。
不过,还是要继续拉进两人身体间的距离。
铁路早有谋划,这会儿又站起身来,故意拍打着身上的黄土,道:“你瞧瞧!唉,慢慢拍吧。你给我看看后边。”
成才非常有眼色的起身帮首长拍衣服上的土。好在草原干燥,最近也没有下雨,那土也不过是一层沾着衣服的浮灰,不像泥巴似的难搞。
成才现在知道这位首长要面子,不想形象不佳的出现在人前,因此拍的格外仔细。
铁路享受着成才拍裤脚拍裤腿的照顾,哎,这小子还毫不避讳的拍到屁股上了呢!
成才做的用心,没心思乱想,只是根据事实想了一句“铁首长着屁股还挺翘的嘞”。铁路却被拍的心猿意马的,赶紧拉住成才示意他停手,重又拽着成才坐在地上。
铁路心里快意酣然一顿美,对着满地青草也笑的乐呵。
成才却看的很是无语,这么一坐,他刚才不是白拍了嘛,难道一会儿还得再来一次?
铁路却没空关注这些细节,盯着夜空很是开怀畅意。
成才觉得铁首长今天颇有些感慨,指着草原上的青青绿草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人啊,跟草原上的草没什么差别的,为生存,为奋斗。咱们当兵的跟它们就更像了,来了军营,一茬儿又一茬儿的。
“使命在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轮转,一年兵,又一年兵,就这么转啊转啊。老兵退了一茬又一茬,新兵来了一轮又一轮。七连的这次改编,也不过是把这轮转时间改了点儿,退者不为可惜,留者不为可喜。
“因为使命一直都在,使命从离开的人手里传递给留下人的,还要让留下的人继续一轮又一轮的传递下去。看看这片草原,小草的使命是让这草原永远有一份铺满大地的绿,成才,你知道,咱们当兵的使命是什么吗?”
成才张张嘴,想说“那当然是保家卫国了”,可是在这个场景下,他忽然觉得不该是这样弘大的一个命题,而是具体的,可执行的,细微到个人身上的,能与一个明确的人自己的道路相契合的。
所以他拧着眉头,开始思索,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铁路没有着急要他的答案,正如他在很多事情上又很好的耐性,他在面对成才的时候,面对成才的事情,总是有更多的耐性。
“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将来会有你回答我的机会的,你可以在这里好好的想清楚。”
成才点点头,盯着脚下的青草出神。
风儿带着青草香在两人之间打转,慢慢跑向远处,连绵的草地和碧蓝的天空在远方合为一线,有隐隐的山坡起伏。
“成才,这里不好过吧?”
铁路知道这个地方,自己老搭档当年在这里驻守过不短的日子,他也听过对这里的描述,无聊,乏味,最要紧的事没有盼头,这里好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而最让人心里难过的不是被遗忘,而是在这里待久了,会以为这个地方已经被抛弃了,这里的人也已经被抛弃了。人在一个简单却枯燥的环境里,是免不了胡思乱想的。
这也是他今天来的目的,给成才定一个方向。
成才道:“我打小在村子里长大,我们那儿也是个穷地方,没道理对了这草原上就觉得格外的苦了。吃不用愁,穿不用愁,比很多人的日子已经强太多了。”
铁路点点头,说的没错啊。
“可是你心里不是这样说的。你并不喜欢待在这里,清净是有了,可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不喜欢热血沸腾的演习场,怎么耐得住这里的寂寞,耐不住,清净就成了清苦。”
成才大大方方的承认:“没错,我不喜欢这里,而且我敢说,没人会喜欢这里,换谁来了,不出三天,一定会想逃离这里。在这里,物质上的匮乏是最不要紧,更缺的,其实是一种坚定的精神。”
铁路看着他的侧脸,说的十分认真:“我不在乎别人为什么不喜欢这里,我就想问的是,你在这里不开心的原因是什么?真的是因为过的无聊,乏味,过的没劲儿吗?你最缺乏的是坚定的精神吗么?”
成才低头想了一瞬,很肯定的摇了摇头。
“不,我坚信自己不会因为无聊就被日子打败,也不会因为没劲儿就讨厌这个地方。我,我是因为······”
铁路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看到的成才在乎什么,在射击场上,在枪弹声里,他见过成才抱着枪的样子,也见过成才射击时的眼神。
果然······
“我大概,是因为这里没有狙击枪吧。”没有子弹,没有射击,有的只是摆设一样的八一杠,还是唯一的一把,其他更老的不用提了。可他不想把这些牢骚一样的话尽数倾泻给这位让他敬重的首长,略略倾诉一下就好,他不需要通过向他人发泄不满来获得安慰。他是成才,他能扛。
铁路抬眸远望湛蓝的天空,一时间不知该为自己的猜测没错而欣慰,还是该为这五班竟然没有配备狙击枪而遗憾。
不过,这个难题不是他可以解决的,所以,他只能来解决一下成才的心病。
“成才,你知道,世界上第一支狙击枪诞生在什么时候吗?”
成才一怔,他迷恋狙击枪,自然是了解过关于它的基础常识的,可是现在被这么一问,反而感觉自己所具备的常识,也许并不是自己以为的就是那个标准答案。
“是,在一战战场上。”成才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可是语句中的停顿显露了他的犹豫。
“是17世纪,欧洲的三十年战争期间。原始的火燧枪中,人们发现有些射程非常远,精度非常好,所以挑选出来专门配备给神枪手,这是最初意义上的狙击枪。”
17世纪,火燧枪!
成才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觉醒感。
世界上本没有狙击枪,枪支的零部件精密了,射击精度高了,也就成了狙击枪。现代意义上的狙击枪更是在一战战场上才诞生的。最初也不过是从制式枪支中挑选出精度高的当狙击枪用,所谓的光学瞄准镜哪能是一开始就有的呢。
铁路似乎从他的表情上看透了他内心所想,点点头道:“对,所谓狙击枪,跟普通的枪支没有本质的区别。枪,只是武器。狙击枪,只是对武器进行了某种改装。今天,有狙击枪这样精准的武器,让你心驰神往。明天,更新式的狙击装备研发出来,配备列装,你可能就将目光转移了过去。”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频频移情别恋的渣男样儿,可成才一时间竟无法否认这个观点,毕竟他无法想象更新的狙击装备是什么,激光狙击?电磁狙击?还是电光狙击?如果子弹已经被淘汰,他作为一个狙击手的价值想要发挥出来,必须采用新的制式武器,那时候,还要挑剔一下是不是狙击枪,有没有子弹吗?
成才喃喃道:“所以,当我抱着任何一把枪的时候,其实都相当于抱着一把狙击枪,哪怕他没有子弹。”
是的,说的不错,这也是铁路看到他所处的环境后想让他想明白的道理,看透事情的本质,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纠结了。可道理再强悍,备不住铁路还是心疼啊,狙击手没了狙击枪就够惨的了,现在竟然连子弹都摸不着吗?
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高城,他会狠狠的指责高城作为连长的不作为,怎么会把成才搞到这么个地方。
其实铁路心里未必不知道这样的安排自有深意,只是,到底还是心疼啊。
“来!”
铁路趁着夜色,一把抓住成才的手,又回到刚才的坑洞边。
“下去!”
成才这会儿没有一点儿作为下级的自觉,懵懵地发问:“干嘛?”
铁路又是得意,又是急切,却又不好把话和成才说明了,于是自己顺着坑壁,往下一跳。
成才吃了一惊,也顾不得别的,赶紧也下去了。
站稳了却发现铁路乐滋滋地蹲坐着,四处瞧这个狭窄的地方。
成才没法子,也只好挨着坐下,他现在是真搞不清这位首长的脑回路了,真够孩子气的,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摸不着头脑。
铁路压低了声音问他:“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来瞧你的第一个晚上,就瞧到这么个洞里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故意靠近成才的位置,只假做是地方狭小太挤了挨得近。
成才哪里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只纠正道:“这是坑吧,不能叫洞吧?”
铁路不赞成:“是洞,就是洞,大晚上掉洞里来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也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成才只觉得荒谬,两个人大晚上的饿着肚子,蹲在坑里讨论是洞还是坑,仿佛刚刚谈论过的关于狙击枪的至理不存在似得,他到宁愿去思考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不过,成才略一想,以为铁路是暗示他隐瞒好今晚的事情,别让任何人知道以为大校掉坑的经历呢。
“首长,我不会把今晚的事情泄露出去的。五班那里我也会说是我先发现的老朱。不过,首长,你不饿吗?他们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铁路原谅了成才的不解风情,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晚间入洞房的好啊,他们这不就是天然的洞房嘛!
两人最终还是没待多久就回去了,毕竟是真饿呀!任何浪漫都是要建立在饱腹的基础上的。
月黑风高的夜晚,青青草原上,天然地洞旁,竟然没发生双双入洞房的美事,铁路后来每每想起,都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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