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成才离开的事情,高城想的并不算很久。开悟的那天,他才愿意承认,不是一直没想,而是隐藏在心里不敢去想。
高城无论如何都得承认,自己心里不是没有怨的。怨他真的要走,怨他真的走的决绝。
在一个七连改编的大背景下,高城做不到毫无怨言。
而今时过境迁,他点着脑门儿想,到底有什么好矫情的。当初走也是自己在何红涛跟前同意过了的,还是自己放过话,要求必须成才自己开口才愿意放人的。没得真等成才开口了,自己反而开始计较起来了,白白伤心了这些日子。
当初乍听见他真说要走,也确实惊讶又错愕。生气当然有,而且气的还不轻。可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在那个场合,那个情境下,他又会有几分的气恼。难道就因为成才当着七连众人讲的,格外伤他高城的脸面,所以就收不住愤怒了?脸面拿到战场上跟子弹碰一碰,碰出了伤疤变成了勋章那叫脸面。只会在一个小兵身上撒气的,那叫瘪蛋!屁的脸面。而对着心里在意的发泄暗恨,这叫什么,与自暴自弃何异,与迁怒于人何异!
只是耗的久了,反而心里像生了隔阂似的,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什么时候去见,见了怎么说话,怎么化解那天的情绪。
越想越多,自然越想越久。一天天,一月月,就这么一点点耗了进去,反而要拿更多的工作来让自己脱离情绪,渐渐地,也就沉浸到了工作里。
古有近乡情更怯,他如今想去见成才,心里也怯的慌。
等高城猛然从训练计划里抬起头来,才发现,原来距离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
又是带队外出演习,马小帅他们来提交内容和可共参考的演习场地,高城盯着看了许久,随手便圈定好的地点。
师侦营训练回程,甘小宁向高城报告:‘连长,咱们该补充油料了!’
高城随意道:“那就就近找地方。”
甘小宁迟疑了一下,道:“最近的,就是936了。”他没说936就是五班驻地。
高城显然是知道的,愣了一下,挥挥手道:“那就就近去办。”
马小帅看着兴高采烈憋着什么坏的甘哥,纳闷儿了。
“怎么了?不就是去加个油吗?”
甘小宁白他:“你知道什么!”
马小帅不不依乐了:“我不知道我才问你的啊,你这么给我卖关子。”
甘小宁神神秘秘地反问他:“成才,就咱们七连那个成才,就在936呢!三多应该跟你说过吧。”
马小帅挠头:“没,班长跟我在一块不爱说话。”
甘小宁彻底嫌弃了,怎么连七连的叛徒都不认得呢!
“来,附耳过来,我给你科普一下往事!”
俩人嘀嘀咕咕了半晌,甘小宁十分解气的看着跟自己一样义愤填膺的小帅,高兴了。
成才最初还不知道眼前来补充油料的部队是师侦营的,还是薛林他们工作的时候跟人家汽车兵扯闲话,问了一句才知道。
成才遥遥听见,迅速扫了一眼,所见之处并没有高城的影子。他心中既想见高城,又深感羞赧,实在不知见面说些什么,便想着,远远看一眼便好,也免得给对方造成困扰。于是一心忙活手上的活,忙完快走,试图避开七连的老人。
甘小宁早在知道要来五班驻营的时候,就已经摩拳擦掌,誓要好好给成才点颜色看看,给连长出一出闷气。
可现在带着马小帅气势汹汹地来了,才发现成才在五班做的是如此默默无闻的工作,整个人灰扑扑的,没半点儿精气神,那还有在七连时候那天天向上的积极模样。他心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来:连长看到他过的如此,不会觉得开心解气的。
马小帅看的满眼好奇,不知道眼前这个气质上沉郁的人怎么会是他甘哥嘴里那个盛气凌人的狙击天才。
那双在甘小宁描述中善加保养的手,在不断摩挲加油管的过程中早已粗粝;那双向来被信心呵护的明亮眼睛也在草原上风沙的摧残中变的迷离。
马小帅转头看看身旁他甘哥,眨眨眼,怎么干啊?
甘小宁一声不吭,半晌,见低着头加油的成才起手收管子了。他也不知道是心急还是怎么的,大喊一声:“成才!”
声音炸的旁边的马小帅一个斜仰,又想跑,又怕他甘哥揍人,他还得留下拉架呢。
成才听见这平地一声雷,似乎也吃了一惊,半转过身来,眼睛里满是探寻的意味。
待看到是甘小宁,脸上一下收了所有表情,他知道甘小宁想做什么,无非是挤兑嘲讽,他自己对不起七连在先,这点小小的嘴上威风,他承受的了。只是······
他又瞅见了旁边的那个人,马小帅,他知道,这是许三多提过的,他带过的唯一一个兵。
成才静等着甘小宁发难,却左右等不来这小子一句话,看看对方没有继续的样子,索性收东西走人。
他没有对着来找茬的家伙笑脸迎接的爱好,他确实对不起七连,可他不需要在七连的老人跟前矮一头,自认低人一等。
成才自暴自弃地想:我不会因为现在的处境不好,就怀疑自己当初百般思虑后下的决心。或许我在七连看重的东西,和他们从来不一样,所以才导致一开始就与他们格格不入。
甘小宁阴沉着脸盯着成才的背影,看着他提着油管子吃力的走。旁边马小帅拿胳膊肘捣捣他,又捣捣他,甘小宁始终不再发一言。
他爷爷的!
甘小宁自来是知道五班是怎么样一个神奇地方的,“全体孬兵的天堂,所有班长的坟墓”。
正是因为知道,他得知成才千辛万苦跳槽到三年之后,竟然来了这么个地方当班长,老七连的人没少幸灾乐祸。让你心比天高,让你背叛七连,任你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到了这个么个地方吧,比沼泽恐怖,比地狱强点儿。沼泽里你可以看出处处陷阱,地狱里你知道处处危机,这些都可以有所防备。可是草原深处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是无望的,是乏味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习惯也会一天一天的便,千篇一律的无聊会把人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甘小宁以前不喜欢成才,成才转连之后就更不喜欢了。可是现在看着被埋没在草原风沙里的这个人,甘小宁觉得,他更看不惯眼前这个连精神都变灰了的人,像个灰蒙蒙的影子,没一点儿彩色在身上,不再是个鲜活的人了。
他想过来五班以后的成才会受到教训,会过的不怎么好,可他没想到会这么不好!对着这样的成才耀武扬威,甘小宁觉得自己都要对不起七连了!
脑袋忽然一痛,有谁一巴掌拍在他脑后,真是没大没小!甘班长回头一瞧。
“连连长!”
高城一通训:“都忙或者呢你俩倒是会偷闲!在这干什么呢?”
甘小宁哪好意思说想来找成才麻烦的,他现在倒有点怕连长看见成才再生气喽,骂人就不好了,就是不骂人,把自己气着了也划不来啊。
于是赶紧扎着两只手试图把连长带走:没,我们就是来看看热闹······”
马小帅伸手一指:“看成才。”
甘小宁哑了,高城眼睛一眯,没说话,眼见得远处成才的背影不见了,高城才道出一句:“是看成才,还是看笑话,别让笑话迷了眼!”
甘小宁想说点什么,马小帅一拉他的袖子制止了。
高城循着成才去的方向找了过去,甘小宁和马小帅对视一眼,决定当个护法跟在后头,看看连长怎么训逃兵的。
高城往身后一扫,没搭理那俩背后灵。
他远远瞧着成才进来旁边水房,清洗了双手,身上也收拾利落了,才走上前叫住他。他不愿意在成才狼狈的时候走上前去,怕给人难堪,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浮在身体之外的。但他又不能不上前去,他怕时间久了,成才心里的那点儿难堪粘在身上洗不净了、去不掉了,变成了别人看低他的污点。
他要帮成才去掉那点儿不成样儿的尴尬,不让那东西变得脏了,妨碍到以后。
高城没有出声,只是眯着眼打量收拾好的成才。他对自己看到的人并不满意,他对他看到的一切都不满意。
五班懒洋洋的,人懒洋洋,事儿也懒洋洋,人的气质,环境氛围都是如此。虽然他们可能已经拿出了见到外人且执行任务的最好的精神状态,但是长日陷在懒惰情绪里的精神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全改变的。
然后就是他看到的成才,说实话,任谁见过以前的成才,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都难受的慌。高城忍着心里的不痛快,憋着没说话,他怕乍然开口话说的冲了,吓着了成才。
因为他看到的成才,像是一个再尘埃里忙碌的人影,根本看不真切这个人如何,只有一道忙碌的身影。不光鲜,不亮丽,全没有以前的半分风采。
高城又回想起他当初和史今伍六一说起过的话:成才就是个望月猴,蹲在树梢上,一门儿心思的琢磨着怎么上到月亮上去,却不知道他得先踏上地,才能找到法子造火箭,上月亮。
他就忽然觉得,当初积极向上的望月猴挺好的,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的法子去思考怎么上月亮这件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埋在连一棵树都是稀罕物的草原上,黄土里,什么都琢磨不来,什么都用不着思考。
高城很不满意,他想现在就打电话给三连长,给何洪涛,大骂他们:悄悄你们把我的兵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们就是这么磨人的!高城私心里有点儿怀疑,何洪涛别不是忘了给成才定什么考核目标吧?所以把人放废了。
成才一眼瞥见高城的时候吓了一跳,当即就收住了脚步,他迟钝的反应了一下,还是不受控制的朝着高城走了过去。
他看得到满眼的钢铁装甲,短炮长枪,所以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眼前的高城不是幻觉。说实话,他怕见到他,但又渴望见到他。现在,他心里揣着忐忑,揣着渴求,揣着后悔,揣着重逢之喜,揣着满心内疚,一步一步地,稳稳地走到高城面前。
他不再在意跟在后边的甘小宁和马小帅了——倒不是惧怕,而是,因为见着了高城,所以见到其他人也无所畏惧,不必彷徨。
其实,简直是物超所值不是吗?时隔这么久,他竟然还有机会见到连长。
只是见着人,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头也低了,眉眼也低了。
高城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叫他。
“成才,来着这才多久,不会立正了?”
高城负手站着,像是个兴师问罪的劲劲儿。甘小宁按捺着肚子里往上涌的兴奋,去捣马小帅。
但是马小帅却和他的观点不大一样,他觉得,连长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不大可能真对着哪个人兴师问罪。
成才听令立正,平视前方,眼睛里集蕴着蓄势待发的亮光,直指的打在高城的鼻梁上。
高城伸出右手,略略平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目光汇聚在自己的眼睛里。
“知道我来了,怎么躲着不见?”
是啊,终于要面对这个问题了,为什么躲着不见?
成才在那天的大雨里就后悔过,可最终还是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走向自己选择的路,他会拼下去的。
可是现在面对高城的问题,他不想说自己后悔过,也不想说自己也曾怯懦的不想面对眼前这个人。
但是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无法不回应他的任何行为。
成才心里忽然一动,他怎么感觉连长的问句里没有多少责难的意味呢?还有刚刚的动作,怎么像是挠小孩儿似的逗人玩儿呢?
他看向高城的眼睛,里面清澈通明,绝不是带着私仇暗恨的样子。
成才眼波颤动,抖动着嘴唇艰难地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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