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随手揪过一个还嫩着的桐树叶——颇有方才指导员揪高营长时那副势在必得的架势。
“哎,三呆子,知道那是啥不?”
许家老三没见过,老实的摇摇头,在瑟瑟秋风中拿袖子擦擦鼻涕,“不知道。”
成才嫌弃的瞧着许三多把鼻涕糊在袖口,口气里的嫌弃味儿比两人身上的泥巴还稠:“这都不知道!那是大炮咧!你看那炮管那么长,那么粗,你看那炮口,那还是黑色的哩,都是打炮弹打黑的咧。”
许三多比成才小了一岁,他又自知没什么见识,从来就是成才说什么他听什么。此时听了这话,回过头来:“你咋知道咧?”
成才自然不能说自己是瞎蒙的,着急道:“这还咋知道?这还用咋知道,那长的不是炮管子是啥?那不是大炮那是啥?”
他一激动,跑了半天攒下的鼻涕也存不住了,也像他嘴里激动的话一样利索的跑出鼻腔来,挂在嘴唇上方,摇摇欲坠,似欲化冻的琉璃冰凌。
许三多迅速被转移了注意力:“成才哥,你也流鼻涕了,你快擦擦。”说着,也不嫌弃他成才哥的鼻涕,上手就要拿自己的袖子去帮成才擦。
可他不嫌弃成才弄脏他的袖子,成才还嫌弃他的袖子上沾满了鼻涕糨子呢!
成才死命的歪着身子躲开许三多的魔爪,也不顾会不会跌倒让身上沾更多的土,趁着许三多不备,躲过许三多的犟劲儿,迅速拿手里的叶子擦干净鼻涕——他誓不与许三呆那样拿袖子擦鼻涕。
誓不与的后果是,他的鼻翼、鼻梁和人中那块儿,沾满了从树叶里挤出来的绿色汁液。
许三多噗嗤一笑,吹出一个鼻涕泡,“成才哥,你现在可像戏台上扮出来的小青哩。”
小青?青蛇?女妖精?
成才气的跳起来追着他屁股后面打:“我让你小青,还小青!我要扮也是扮齐天大圣!还扮妖精?女妖精?”
许三多捂着屁股跑的飞快,一边在山坡上健步如飞,一边回头向成才纠正:“我爹说,今天唱的是白蛇传,不是西游记。你要不想扮小青,扮白娘娘中。扮齐天大圣怕是不中。”
成才追在后边更气了:“许三呆,你故意的是吧?故意想让我扮女的?讨打你!”
两小无猜的小屁孩自然想不到,今日满上坡的嬉闹,真是为未来日日375打卡游做的准备。
许三多一溜烟的跑回了家,抱着腿儿都不一般齐的凳子躲在后院写作业。没有桌子,所以凳子不是给他坐的,是用来放作业的。
他觉得自己的赶着时间写作业了,今天陪成才哥玩儿的时间挺长的了,再不写作业,又要落下知识了——成才哥连大炮都知道,根本没见过的东西都能说的有模有样,自己这么笨,要是不努力学习,更赶不上他了。
成才觉得许三多有一种纯天然的气人法子,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但是就是能非常准确的找到一个人最在乎的软肋,用最真诚的一颗心点过去,把人戳的心肝肺肚肠揪着疼。
比如说,成才最恼的就是别人说自己长得比女孩儿都好看、多可爱这种话。
更烦别人拿着自己的小酒窝说事儿,什么村里多少小姑娘都没长酒窝,什么比谁谁谁家的闺女长得排场多了。
偏偏许三多不觉得大人们说这话有什么不对,每次听见都要极力认同的点点头,还有认真的嘱咐一遍:“成才哥长得可好看了!俺们村儿最好看的就是成才哥了。”
你说说,这不是生生往成才的心上捅刀子吗?扎的血肉模糊的,老惨了。
一个漂亮的、可爱的、好看的小男孩儿,有什么威风劲儿可言?还怎么当孩子们中间的兵马大元帅?
要知道,作为村长的儿子,成才打小的目标,就是成为村里众皮猴的领头王——哪怕他还只是个三头身小豆丁的时候,他就已经立志,总有一天,要打败那个头代孩子王,威风的接受众娃子们的膜拜。
当然,他这时还没想过,皮猴的领头王不还是猴儿吗?
成才自小就目标明确,长大了不仅要让人服气,还得是心服口服那种服气,不仅要从身高上进行压制——好在此时的成才不知道九头身的说法,不让高低得给自己定一个要长多高的目标,还得从武力技能上让人服气,那才是真服气哩。
偏偏这个许三多,既不长他人志气,次次还要灭自己威风——灭的还都是他成才的,许三多其人,根本不知这世上威风为何物。
成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什么东西到了许三多这里,就有那么多的“偏偏”呢!
自己都要当孩子王了,他天天“漂亮好看好看漂亮”的向别人推销。
自己都定了目标要长成大高个儿了,起码得比上榕树的上字更靠上才行,他偏偏顶着一个瘦豆芽的个头,一点不带长高的。
此时的他自然不会知道,这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羁绊。
不像拔营回城的高营长思考的是严肃的军事问题,成才和许三多目前最大的烦恼,也就是利益增多增难的课业和日渐增强的玩心之间的矛盾——当然,玩心是成才的,许三多面对的是更现实的问题,他在课余还要帮家里干农活,于是,他面对的是日渐加重的学习兴趣和日渐增多的农活之间的矛盾。
高营长回到驻地就把什么上报纸的破事全权丢给了指导员,不想让这事占去他一点丁的练兵时间。
指导员火速拿到了营长那不甚让人满意的照片,照片上清晰的两支泥猴子正巧蹲在威严的营长肩上。暗叹一声:得亏穿的是作训服,不然这军衔上的星星杠杠,尽被两只泥猴子踩在脚底下了。叹毕,兢兢业业的拿出一张放在营长办公室,另几张火速寄往兰州军区,特特标明:高副军长收。
其实不得不说,高营长身边的指导员还是有水平的,早早就做好的预言,预言到那两支泥猴子将来还真有一天会把无数的星星杠杠踩在脚底下。
待远在北京的高夫人收到照片,早已两个月以后了——可不是嘛,送到兰州,再寄北京,热乎乎的照片到家时正好赶上冰冷冷的寒假,正读军校的高城放假回家了,倒还比高夫人更早一步看到大哥的照片。
青春正盛的小老虎看照片都眼光可跟父母不一样,一眼就瞅见了大哥肩膀上扛着两支泥猴子,乐了:“大哥这是去哪里拍的照片,还附送扛猴子业务啊!”
高夫人听见是大儿子的照片,慌的放下手里的东西,赶过来看,一边看一边催问:“哪里寄来的?只有照片?信呢?有没有你大哥的信?”
说着,从高城手里抢过照片,不住摩挲,看了半晌,眼中含泪道:“愿意寄照片给妈看,还算你心里有妈妈。瘦了,怎么头发还白了这么多?你父亲都还没有这么多白头发呢?这孩子心里还是放不下吗?”
高城找了一圈,再没哥哥的信了,看看信封上的地址:“妈,这是兰州寄过来的,有爸的信。”
见妈妈还痴痴的看哥哥的照片,心下不忍道:“妈,军人都是这样,抛家背井,您也不要太难过了,我爸和我哥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着,你也该适应了啊?”
高夫人拍着儿子胳膊道:“没良心的!妈想儿子了还不让啊。”又问道:“你刚说什么,你爸寄过来的?”
高城拿着信封一戳:“您看,兰州的地址。”
高夫人心里一凉:“不是你哥寄回来的。他,他还是心里没放下呀。”
高城奇怪道:“什么没放下?大哥怎么了?遇到啥事了?”
高夫人自知说漏了嘴,一时懊悔,哄道:“还不是······还不是,为不想在你爸手底下的事儿嘛!其实有什么的,他又没靠你爸什么,就为了避嫌,生生跑得离父母两边不靠,离家几年也不回。城城啊,妈可就你一个小儿子了,你毕业以后,可不要净想着离妈妈远,得顾着妈妈上了年纪的呀。”
高城暗想,老妈真是想哥哥想的糊涂了,小儿子小儿子,那当然出不来两个了,小嘛,限定的多明确,那可不就是一个嘛,还什么一个小儿子!
只是毕竟是对着自己妈妈,也不会说什么,只好含糊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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