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才有心就今天遇到的糟心事儿向许三多说道说道，但是又明白许三多不会像他一样想的多。

还得循循善诱才行。

“许三多，你觉得，下榕树咋样啊？”

许三多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但是他仍然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心声，“下榕树，下榕树好不好，都是咱的家。”

成才点点头，“是啊，咱的家。那你觉得，家里的人咧？人咋样？”

许三多纳闷儿地去看成才的脸：“人？都是咱村儿的人，都那样啊。你知道的。”

成才嗤笑一声：“都那样？你倒是说，都哪样啊？”

许三多迷茫了，“那样，就是。八婶儿老爱占便宜，但是他们家孩子多，那是怕孩子们吃不饱。九爷爷脾气不好，那是他儿子们不孝顺，都不管他。他儿媳妇给他送东西吃，他儿子还要打他儿媳妇儿。但是我爹说，那是九爷爷年轻时候太信球了，都不着家，不管家里。现在明明还有力气能干活，就是他一点不愿意干。还有常河他妈······”

成才不满他的絮叨，：“行行行行了，许三多，在你眼里就没有坏人了？九爷爷是信球。他儿子们就对啦？他们妈当时躺在床上病的没人管，几个儿子活活看着妈饿得要死也不管，这也是对咧？我跟你说吧，最后还是我老爸看不下去，让村里给送医院哩。仨儿子还为着没娶媳妇儿，没人伺候他妈吵架！自己个儿是不出钱不出力。这是老子信球儿混蛋！”

成才本来是心情不好来找许三多的，听他一通说，自己又一通普及真相，心情更不好了。

“许三多，你咋总是看人身上那一点点好处哩？他们办的恁信球的事儿，你咋就是看不到咧？”

许三多皱着眉：“都在一个村里过日子，是好是坏都摆着咧。可要是总想着一个人的坏，还咋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啊？”

成才诧异的去看许三多的嘴。

他连手都忍不住伸了过来，想要扒开那张嘴看看，这么一个土墩墩一样的身体里，是怎么吐出这样阔达的真理的。

他心里的闷气竟然因为这么一句话全消了。

是好是坏，自己也没能力去插手，问题总能有解决的办法，要为着发愁，把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了，那不都成了问题户了。

成才默默无语的思考。

许三多看看越走越凉的夜，又往前瞧瞧越来越近的东坡，谨慎地低下头，闭紧嘴巴没说话。

却还是在快到东坡的时候时候，发出了一点小小的抗议。

“成才哥，咱回去吧，可冷了。”

成才回头一瞧，找了个洼坳把他拉进去。

“这里背风，就这儿吧。”

而且离东坡的坟堆还远着哩，附近几座零星的老坟，并不需要害怕。

许三多听话跟着成才一起进去窝着，乖乖巧巧的。

成才看他抱着胳膊护着胸，眼神一点也不敢乱看，知道他在壮胆，安慰道：“放心吧。这旁边几座坟都埋到是老人咧。你没听村里人说，老人都坟不用怕，那是寿终正寝，没有怨气。年轻人咧，小孩子的坟，才有点邪乎怕人咧。”

许三多没想到他提起的是这么个话题。他仔细想想，这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经事啊，成才哥为什么要特意跑到坟地里来说。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说呢，成才挠挠头，总不能是为了拉过来几个鬼出来，增加恐怖气氛吧。

许三多有点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成才瞧他缩成小小一团，简直都有些怜爱了，要不，搂着一起取取暖？

这气氛倒是不，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不旖旎了，可也更怪了。

撇撇嘴，不对劲儿，我得冷静冷静。

“三儿，我去撒脬尿，你等我一下啊。真有正事儿说。”还是得嘱咐嘱咐才放心。

虽然成才刚走了几步，但是许三多已经算是望眼欲穿地盯着成才的背影，走了几米就看不大清了，只有黑乎乎的一团影儿，他看着那团属于成才的黑影找了处背风的小坡，面向坡下，解开裤子，右手往里一掏······

许三多把头放在膝盖上，闭上眼不再看了。但他听见成才哥站的位置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他忍耐着黑夜的侵袭和凉风的干扰，又觉得成才哥这脬尿有点大，怎么还不回来呀。

风忽忽悠悠的，有灌木丛在随着风摇晃，窸窸窣窣地小动静不断，杂音充盈着许三多的耳道。

“嘎——”

许三多一个激灵睁开眼，什么动静？啥东西？

“扑啦啦——”

有什么东西从不远处的坟谷堆里扑出来了！

“嘎——”

那东西怪叫一声飞向山坡底下！

然后许三多惊异地看见坡头一个黑糊糊的团子突然长大，长的有一人那么高，还会吱哇乱扭！

许三多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没忘了喊他成才哥：“成才，成才，快跑，快，快！成才，快跑回家！”

喊的太急了，忘了叫哥了。

许三多一边跑一边喊，后边成了精儿的黑团子也呼哧哧地喘着气儿跟着跑，许三多跑哪他跟哪！

噫——这还有声儿咧！真成精儿了！

许三多脑子不笨，索性往村里跑，见了人多，人气重了，妖精那还有胆？

果然如此，才跑到村口，黑团子妖精不见了，他家完完整整的成才哥赶上来叫住他：“许三多，你跑啥咧？你要跑死我呀你！”

许三多回头看到他，惊喜道：“成才哥，你么事儿吧？”

成才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的许三多，再看看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的自己，强行把支在自己肚子上的胳膊给拿下来，叉开腿站稳了喘气儿。

他想说自己没事，但是一时跑过了劲儿，口里喘个不停，说不出来话。

许三多忽然反应过来，“成才哥，刚刚追我咧是你不是？”

成才皱着眉头一脸问号，不是你喊我快跑的吗？现在还问啥？——但他现在只顾着喘，说不出来话。

许三多委委屈屈，又不理解，“成才哥，你为啥要追着吓唬我呀？”

哈？

成才张大了嘴，脸上的问号要具象化了，我怎么吓唬你了？这么冤枉我！——但是成才生气了，成才气的说不出话来。

许三多鼓起勇气，“成才哥，你不用这样吓我，我根本就不怕！我也不怕坟地！”

成才气的不想说话。

他竟然以为自己把约在那里说话是为了吓唬他！成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里钻进去了无数只青蛙，咕呱乱叫着要撑破他的胸膛。

成才转身就走。

许三多站在路口，看着成才的背影不知所措。

他知道成才生气了，但是他不知道成才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成才是不是生他的气。

直到看不见成才的背影了，许三多才慢吞吞的往家走。

可是毕竟不安心，他又回头去瞧，成才的身影又出现了。

“成才哥？你回来了！”

成才没办法把要办的事情拖到明天。

但是声音犹为蛮横：“许三多，你明天上学准备咋去啊？”

许三多愣了：“走着去啊。”

成才笑他：“到乡中可有十几里路呢，要不想迟到，你得起多早啊。”

许三多也没办法：“早自习肯定是赶不上了。我回来的时候跟老师说过了，跟上上午的课。”

成才蹙起眉头：“那也得起五更了吧？你咋起得来？”

许三多扁着嘴不吭声。

成才吃惊：“你不会一晚上不睡看着表数时间吧？”

许三多不接话。

成才叹气：“今晚好好睡吧，明早我来叫你。”

许三多惊奇：“成才哥······”

成才勾勾手指头，许三多像磁铁的南极去追寻北极一样地贴了过来。

成才顺手就着他的后脑勺一剮，“好了，赶紧回家睡觉吧，明天用我爸的二八大杠带着你去。”

“还有——”

许三多忙回头。

“以后不要一惊一乍哩！野鸡叫唤你当成鬼叫，野鸡扑棱翅膀你当成鬼跑。鬼不吓人，你吓人才吓死个人咧！”

许三多咧着嘴笑。

成才凶他：“你记住了么？”

许三多记性极好：“不一惊一乍，不把野鸡当成鬼。”他又非常聪明的补充一句，“——不把成才哥当成妖精！”

“嘿，你个三呆子——！”

成才又被气了。

星夜漫漫，两个少年都放下了心事去安睡。

所以，去坟地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但是被野鸡扑棱声打断了。

于是成才又追到了许三多家说，但这就变成了两件事了。

但是迟钝的许三多是没有意识到这本来应该是一件事的，他理所当然地不理解，怎么上半夜成才还把他拉到坟地里吓唬他，后半夜就跑到他家叫他起床上学了呢。

但是——

成才哥真好，让我坐他的自行车上学。

凌晨五点，许三多欢欢喜喜的和他家成才哥一起出发上学了。